周珩屿依稀之间仿佛看到了中学时期的傅淮,虽说没有这么大孩子,但是多少是有些孩子气的,一想到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傅淮只会在她和苏柯面前展露出来,心房就难免软化成了一汪春水。
周珩屿走过去,任由傅淮将自己抱个瓷实。
“是不是很失望?”傅淮忽然问道。
周珩屿埋头在他的胸膛前,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清晰传来,“失望什么?”
“我和传闻中的太不一样,在你面前我做不到强硬的一面。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强硬的男人吗?”
“我说过我喜欢吗?”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的。”
“那你还问?”
“我就是想问。”
周珩屿:“……”
周珩屿想说,你这跟女人们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有什么区别,明明就是无理取闹,可还就是要理直气壮地无理下去,真是没地儿说理去。
周珩屿道:“你还要抱多久?”
“一辈子。”
周珩屿:“……”
这位先生,请你不要当着孩子们的面,动不动就飙情话好吗?
周云婵抬头便看到那两人恩爱的场面,她笑得神秘兮兮的,傅奈抓着她的手,“姐姐,笑……”
周云婵道:“奈奈,叔叔真的很爱妈妈,我们也要爱他们。”
傅奈懵懂无知,但笑容灿烂的地点头。
“爱!”傅奈道,“姐姐。”
周云婵摸摸他的小脑袋,“真乖。”
……
柯娜的死讯传来后,傅淮和周珩屿先行赶到了医院,在太平间里,他们看到了面色灰败的苏柯。
苏柯手里握着什么,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或许,是柯娜的遗书。
柯娜两年前便查出患有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她一直拼了命地拖着身子,不让苏柯知道这件事情,以至于事情最终走到了无法挽回的余地。接受了两年的医疗,柯娜整个身体已经干瘦如材,难以想象,当年正是这个女人,照管了宋家大小事物数十年。
苏柯拒绝了任何人的搀扶,她徐徐蹲下身,将手中白色的信纸烧进纸钱火盆中。周珩屿第一次见到堪称憔悴的苏柯,心中满满的都是心疼。
柯娜的葬礼一切从简,这似乎是柯娜交代的,苏柯像个哭干了眼泪的人,麻木地着手操办了一切事项,柯娜家乡的习俗她最清楚不过,加之她也不愿意任何人代劳,短短数日下来,她操劳得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最后一夜守灵时,苏柯的身子眼看就快要支撑不住,跪在垫子上仍是摇摇欲坠,傅恒夜不再顾及她的反抗,将人蛮横地抱回了房间。
傅恒夜回来时,叫来周珩屿。
“你上去陪陪她。”
周珩屿点点头,朝屋里走去。
傅淮烧着纸钱,表情麻木。
他对柯娜的感情不深,虽说柯娜是他的外婆,但是他能明显感觉到柯娜对他们几个孩子的不亲近,不是说柯娜不待见他们,而是柯娜似乎天生对整个傅家有着某种天堑一般的沟壑阻隔,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家人亲近起来。
相比于柯娜,傅家的几个孩子自然更亲近的是奶奶李灵。
柯娜的死对于傅淮而言,是有些惋惜的,但不至于失魂落魄。只是看到苏柯那般的模样,傅淮仍是于心不忍,自从他懂事以来,几乎就没有看见过苏柯这样的模样,傅恒夜不会让苏柯受这样的伤害,苏柯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柯娜生前和苏柯的来往也并不频繁,多是苏柯主动去宋家看望她,苏柯是爱柯娜的,所以才会因为柯娜的离世,而伤心欲绝。
……
周珩屿敲了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便轻轻推开门,往里走几步,便看到站在阳台上发呆的苏柯。
周珩屿道:“妈。”
苏柯白着一张脸,转过身来。
“是小屿啊。”
“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苏柯摇了摇头,夜风吹来,卷起她的发梢,几乎是将她的痛苦气息也吹来了,周珩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绝望。
周珩屿不是会安慰人的性子,便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
“小屿,你听说过我的身世吗?”
“略有耳闻。”
“哦,对了,我跟你讲过,我的童年并不幸福——”苏柯摇了摇头,“不对,应该说,在遇见傅恒夜之前,我的人生里是没有阳光的,每日的生活得过且过,未来是看的到头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
“妈,你很爱您的母亲。”
苏柯静了静,忽然笑了。
“爱吗?”苏柯道,“或许是的吧,可是,她不爱我。”
周珩屿一怔。
苏柯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好像很有缘,有些事情我甚至不想和我的孩子们说,但是却愿意跟你说说,你有兴趣听听吗?”
周珩屿道:“妈,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说吧。”
这次苏柯没有再反对,由周珩屿搀扶着进了屋子,坐在沙发上。周珩屿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苏柯看着水杯里的涟漪,面色深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似乎有些悲伤过度,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
“您说,您的母亲不爱您。”周珩屿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苏柯道:“在我看明白我对她的爱之前,我其实是有些恨她的。小屿,我知道你很爱你的母亲,如果不是她,也许就不会有性子如此恬淡,与世无争的你;但是我没有你那么幸运,我所做的事情,无论是非好坏,永远得不到我母亲的一句赞美,甚至因为她的禁令,我在最想追逐梦想的年纪里,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没有追求梦想的权利。”
“是唱歌吗?”
“是的。”苏柯道,“我热爱唱歌,索性也有点这方面的天赋,曾经我站上了舞台,却被她无情打断,从此是暗无天日的黑暗的逐梦之路,直到我遇见了阿夜。如果不是他,或许我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相见的缘分。”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周珩屿有些迷惑。
苏柯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因为她爱的孩子不是我,当然不会对我有所宽容了。”
周珩屿神色动容,却没有令人不适的夸张表情,“可您是她的女儿,她为何不爱您?”
“她当然爱自己的女儿,所以不爱我。”
“……”
周珩屿微微低着头,“我明白了。”
“所以您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恨她吗?”
“不足以恨她吗?”
“我并不知道您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所以不能枉下言论。但是我想,在这样的事情背后,您依然选择原谅她,并且爱她,想必她对您也不是全然的坏,是吗?”
“或许是因为成长吧。因为成长了,所以这一切也都不在意了,当初的误会也曾得到过解释,所以再恨下去也没有意义,既然生活已经不能回到正轨,何不正视它?带着恨意过一辈,痛苦的终归是自己。”
“很庆幸您能看透这些事情。”
“小屿,你相信吗,有时候你人生中突然出现的人会成为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苏柯道,“明明生命的轨道已经偏离,但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你又回到了轨道上,日子变得越来越顺畅,你所追求的一切,都在渐渐实现?”
听着这番话的时候,周珩屿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脸上也不自觉地带着笑意。
她也知道苏柯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傅恒夜这个男人,是有这样的本事的。傅恒夜是苏柯生命里燃起希望的光,傅淮又何尝不是她生命中的光呢?
明明是酷热炎夏,她的世界里却冰天雪地,直到那个帅气阳光的男生强势闯入,冰面终于破开,露出了一丝阳光,渐渐地,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直到彻底融化了她人生中的冰雪。
肖云是她儿时的天赐,傅淮便是她余生中的瑰宝。
“看样子,你心中有了一个清晰的人了。”
周珩屿没有否认,“阿淮很好。”
“我很庆幸,你最终和阿淮在一起了,我想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的话,他这一生也不会体会到和真爱之人共度余生的幸福了。”
“您和爸,很幸福。”
“嗯。”苏柯脸上露出幸福的光芒,“我大概是三生有幸,得以遇见他,遇见你。后来我便开始相信,上天是公平的,曾经剥夺你多少,未来就会归还你多少。我的父母没有给我一个完美的家庭,后来我拥有了,现在的我,很幸福。”
“妈,是时候放下过去了。”
苏柯神情恍惚,“是啊,原来我还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苏柯的眼神一亮,她道:“妈妈去世的那天,我从她枕头下找到了一封遗书,她和你说了一样的话。”
——
——苏柯,这些年来是我对不住你,当你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时,我是想过死的,一面是无法面对你,一面,是无法面对犯下滔天罪孽的自己。现在我被折磨得如此不堪,大约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这样也好,如果这样能够赎罪的话,我是愿意承受的,再大的痛苦我都会一声不吭地承受下去。
我走后,你不要难过,我实在是不值得你这样上心对待。这么多年,我一遍又一遍的伤害你,只是因着一个“母亲”的头号,你总是选择原谅我一次又一次,我愧对你的原谅。你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完美无缺的一切,我这个罪人是时候彻底离开了,我唯一的企盼,是我的离开不会给你带来痛苦,求你,千万不要感到痛苦,我只是一个小偷,不值得你这样我为难过。
等我的骨灰埋入地下之时,望你能获得全新的自我,往事就让它如烟散去罢,我只是个故人,如果实在执念,便在清明的时候给我烧两只香吧,这一切足矣。
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不要再相遇。
……
苏柯烧了那封遗书,脑子里却是挥之不去,这些日子,那些白纸黑字总会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甚至能想象到柯娜写下这封遗书时的样子——干枯的手费力地捏着笔,卖力地写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
谁能想象,曾经优秀的高材生,因为所嫁非人,最终落得一身狼狈,虽然在外人面前,她是风光无限的苏柯母亲,可是内心却一生都在饱受愧疚的折磨。
“小屿啊,人活这一生,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问心无愧。”周珩屿从容应答。
……
十数年前。
肖云陪着周珩屿在院子中玩耍,周明手里举着锅铲,让她们进屋吃饭,肖云笑了应了一生,带着周珩屿进屋吃饭。
周明将电视台调到新闻直播间,新闻里正放着一起家庭纠葛的案件,周珩屿胡乱扒着饭,听得云里雾里。
周明道:“那孩子离开家是好的,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难免会变得和周遭环境一样刻薄。”
肖云给周珩屿夹了一块肉,柔声道:“小屿,妈妈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记得,好不好?”
“什么话呀妈妈?”
“做人呢,首要的原则就是问心无愧——”
……
“小屿?”
“啊?”周珩屿回神。
苏柯道:“我们在屋里待得也挺久了。”
周珩屿站起身,扶着苏柯,两人往屋外走去。
守灵的仪式已经结束,傅恒夜正和傅淮、傅准交代着什么,见到苏柯出来,便立时止住了话头,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苏柯面前,眉头深深皱着。
他一言不发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苏柯的肩膀上。
苏柯的笑容还有些虚弱,“你急什么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性子别那么倔,我就能少操一点心了。”
傅淮道:“妈,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阿准,唯唯马上也赶回来了。”
苏柯摇了摇头。
傅淮皱眉,“妈……”
傅恒夜抬手打断他,“我陪着她。”
傅准扶着苏柯走进灵堂,傅淮和周珩屿还在原地。
“怎么样?”
“她只是有些放不下,现在看开了点。”
傅淮点点头,“我们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