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的排场摆得一向极大,就是一顿寻常宴席,亦要花费百五十银,更不用说是贾敬这个唯一的长辈做寿了。园内安排下了百般玩物,众女眷登上小楼,在楼上看戏取乐。
一时凤姐儿来了,王夫人就命她点戏。凤姐儿推辞不过,就点了两出。台上就妆扮着出来了一群浓油重墨的人物,行动着演了起来。真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贾环不耐烦这些热闹戏,他只爱听那呜呜咽咽的,赏一个唱腔,偏台上演过了三场,没一出得他意的,因此百无聊赖起来,只干等着散场。
不一时,邢王二夫人倦了,便说要走。尤氏很留了几句,还说:“婶子何必这样早就急着回去,可是我们服侍得不好?再坐一时半刻的,料也不妨事。”王夫人道:“罢,罢,已叨扰了你们半日,也该叫你歇歇儿,我也回去睡觉。”于是尤氏吩咐了人去套车,亲自送了出来。
出至园子外,就见道旁车已备好了,贾珍站在那里等着,送邢、王二夫人上了车。凤姐儿也进了自己的车里。小厮们牵过马来,宝玉贾环兄弟两个骑了。一行人过荣府来。
贾母今日早起时身子不爽,这时煎了汤药吃了,已好了些,正倚在枕上看丫头们抹牌呢。见是她们来了,便笑道:“我猜着这个时辰,你们也该回来了。”王夫人就问道:“老太太好?”贾母道:“还罢了。”凤姐儿上前凑趣儿道:“东府里的好菜,大哥哥着意孝敬的,我带了来。”贾母笑道:“既是这样儿,打开了我看看。”凤姐儿身后一个丫头捧了捧盒来打开,贾母看时,果是自己素日爱的几样儿,便叫丫头们:“收拾了厨房里去,我晚上吃。”就起来一个丫头答应了。
邢夫人道:“老太太身上不爽利,怎么好在老太太屋子里打牌。”这话却是嗔着那些丫头们了。贾母忙道:“是我叫她们打牌取乐的。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怪闷的,就叫她们打牌来我看。”众人都道:“老太太好热闹。”贾母又叫宝玉和贾环道:“你们姊妹都在里间顽呢,你们也过去。”宝玉笑道:“姐妹们都在?”说着就几步过去了。贾环慢悠悠的跟着他。
屋内换上了新红锦帘,帘子一掀,果见三春姊妹并黛玉、宝钗两个在里面呢。迎春和探春姊妹两个正在手谈,薛林两个观战。惜春自己倚着枕头无意识的拨弄衣角的流苏,眼神放空得很明显,不知在想些什么。
黛玉家常穿着藕合色的裙子,鬓边挽着一只扁金簪,束着柳绿宫绦,宝钗穿了一件儿蜜合色锦裙,头上绾着整整齐齐的髻儿,两个都是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站在一处实在养眼。
宝玉凑到黛玉身边,也看迎探姊妹下棋。贾环却悄悄儿的绕到惜春旁边,问道:“四姐姐想什么呢?”惜春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不妨头叫他唬了一大跳,拍着胸口白他道:“东管西管的,你家住在海边儿的是不是?”
“住在海边”的笑话儿还是有一日贾环想起来讲给她听的。他浑不在意,笑道:“我家就不是姐姐家不成?”说着踢了鞋盘腿上炕,倚在惜春一边。惜春用手搡他一把道:“没有枕头了。”贾环不说话,只一点儿一点儿的挤她,将惜春挤到一头了,方得意地拍着半个枕头笑道:“这不就有了。”惜春看他脸上得意洋洋的模样儿,真是十分欠揍,偏生长得又好,叫人怎么也下不了手,不由又气又笑。
他们姐弟二人顽笑的动静不小,惹得探春无奈地敲着棋子提醒道:“四姑娘,环三爷,咱们安静些可好?”姐弟两个这才不闹了,并肩儿倚着枕头,头挨着头,喁喁细语起来。
他小声向惜春说道:“你是没见着,今日东府里好大的场面,会芳园里半是菊花,和着那晴高的天,碧绿的树,别提叫人多心神爽快了。你没去真可惜了的。”惜春本是垂着眼睛,闻言抬起眼皮撩了他一下,恹恹的道:“去不去的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借个由头取乐儿。我的礼早就叫他们捎过去了。”贾环这才记起贾敬还是迎春的亲生父亲。从他记事起,惜春就养在荣府贾母这里,和迎春探春姊妹一体养育,时日久了,尽管都还记得她原是宁府嫡出的小姐,贾珍的同胞妹子,遇事还真不容易拐过这个弯儿来。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说:“怪不得你前些天做了那些针线,我还当你是勤快起来了,想着去你那里打劫个新荷包呢。”惜春却仍是慢慢的道:“你房里有那一些人,有什么不是常换常新的?谁还敢叫你一个荷包用一年不成?”
贾环还待说,贾母的丫头琥珀走进来,叫他道:“霁月过来了,说二老爷叫环哥儿呢。”贾环忙下地穿了鞋,和众人道了别。探春还说:“快去罢,别叫老爷等急了。”于是出来。
霁月正扎着手等在外头,急得了不得,见他出来,忙一把扯住道:“我的小爷,你可是回来了,老爷那里叫了两次了!”贾环拔步就走,口里还问她:“你别急,老爷那里是怎么说的?”霁月道:“今儿东府里唱戏,老爷早回来了,回来就遣人叫你。我回说还没回来。方才又叫人来找你。”跟着他走了几步,又拍头道:“我真是急昏了,你这样怎么去见老爷?”贾环只得随着他回去换衣裳,方忙忙的去了。
贾政却在吃饭,灯光下,桌子上摆着十七八样儿碟碗,又有一只小盅,一只酒壶,只有下人们在旁服侍。贾环屏息静气的过去请了安,执了壶为贾政侍酒。贾政偏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下箸的速度变得快了些。
一时贾政吃毕了饭,洗了手,漱了口,向贾环道:“老三,跟我进来。”说完自己起身往里间去了。贾环跟着进去,笑道:“老爷叫儿子过来,可是有什么教训?”
贾政坐在书案后,先不开口,只抬眼打量贾环,只见他目秀神清,萧萧如松,眉眼间虽没脱了稚气,气韵却已初成,看着十分持重,不由老怀大慰,兴起“吾家有子初长成”之感,问道:“你潜心读了这一年书,也算读出来了。今年的秀才试,可有心下场一试?”
贾环见是这个,登时松了一口气,如放下了心头的一块重担,笑道:“听老爷的安排。”
贾政摆摆手,道:“站着做什么,坐罢。我是问你,你若有把握,这就安排着就去,你若觉得不好,那就不去了,哪有听我安排一说?我能替你拿主意,难道我还能替你去考试不成?”
他难得开玩笑,贾环配合地笑了两声,在椅子上坐下,斟酌着道:“不瞒老爷,秀才试,儿子虽拙,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贾政等了一阵,见他并无别话,便道:“既是这样儿,就叫他们预备起来罢。”
贾环低着头,心里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候说,又怕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再难寻到这样好的机会。好半晌,方拿定了主意,抬头对贾政道:“老爷容禀,儿子有一事。”
贾政此时的心情不坏,见他说得郑重,便应道:“什么事?”
贾环在心里措了措辞,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方开口道:“如果儿子此次中了秀才,能不能去国子监上学?”说完又低下了头。
贾政再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只重复了一遍:“国子监?你怎么会想到到国子监去?”又疑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贾环又是半晌不答,默了一会儿,方勉强开口道:“老爷也知道,儿子不似二哥聪明,唯有勤奋一条儿可取,应个秀才试或许不难,再往上就难说。儿子自知愚钝,不想把漫漫一生抛掷在举业的路上,回首半世,一事无成……”
此时贾政已是听明白了,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喝断道:“不用说了!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些糊涂想头!”
贾环仍是低着头,平静的回道:“儿子虽小,却也不是不通人事的娃娃了。日后总有自家支撑门户的时候。人生短短百年,读书读到脑壳坏了,三四十岁仍在应秀才的有的是。儿子不愿这样。求老爷成全了我罢。”
他说出这一席话来,倒叫贾政暗暗心惊。盯了贾环几眼,贾政沉吟着,心里一时间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最后只有一句:“既然你是这么着想,就等回来再说罢。”
贾环仍不松口,他一贯是这个刨根问底的脾气儿:“若我中了,老爷就应了我么?”
贾政没好气地道:“等你中了再说罢。”见贾环还要再问,又改口道:“等你中了就送你去。”见贾环住口不说了,不禁糟心地道:“可别夸了海口又没中才好。”
贾环达成了目的,也不介意他没好声气,口里笑道:“老爷就等着我的喜信儿罢。”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回身从书架下取出一摞卷子,道:“这是你的文章,你亲家的伯父仔细批改过了,拿回去好生看看。”
贾环知是贾政特意寻了李守中批改过的,忙接了过去,满口道谢。贾政就放他去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