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立在车辕上,一直到拓跋览影子都看不见了才慢慢坐下,只觉心中郁郁无法排解,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路春赶着马车,口中道,“三小姐好本事啊,竟能把南北两朝闻声色变的拓跋府督拢在袖中。”
杨眉脸上一红,叱道,“胡说甚么。”想了一想,又正色道,“分明是你们府督好本事,把南北两朝闻声色变的三小姐拢在袖中。”
路春哈哈大笑,“小爷眼光果然不错,你把咱们府督得罪成那样还能找补回来,也不枉小爷冒死放你一条生路。”
杨眉一听便知羽翎府这些人没一个知道当日江陵别院的事。想来也是,以拓跋览那心高气傲的脾气,这种事情怎会让身旁近侍知道……越想越觉得需得赶紧命人把岭南黑堡看牢了,那些知道内情的人,绝对不能走出来一个。
她琢磨了一时,又问路春,“你没被我连累吧?”
路春无所谓道,“小爷这不是已经出来了嘛,也就是在黑牢呆了十几日吧,我们府督还在京兆府大牢里蹲过呢,多大事?”
杨眉闻言皱眉,“他怎会蹲过京兆府大牢?”她恍然想起当日在燕京斥责拓跋览时,他说过的那一句“京兆府我又不是没住过……”其实并不是随口说说的么?
路春自知失言,忙闭了嘴,仍旧赶马车,一路上不管杨眉怎么问,权当自己是一只闭嘴的蚌壳,就是不说话。
杨眉拿他无法,便也不问了,拿定主意下回直接去问拓跋览。
马车一路入了建康城,在淮安王府门前停下。门外家仆见是她过来,一个个喜得跟天下掉了凤凰似的,其中一名老仆迎上来道,“小姐昨夜回府路上失踪,可把王爷急坏了。”
杨眉信口拈来,“昨夜在黛山遇雨,只得在官家驿馆落脚。”
老仆一滞,“昨夜有雨?”
“瓢泼大雨。”杨眉正色道,“山间不比平地,阴晴不定,那雨竟是说来就来。”说着便提了裙子下车。
“且等一下。”路春喊了她一声,自从怀里摸了一物出来,塞在她手内,“收好啦,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人。”
杨眉低头一看,竟是那块白玉府督令,皱眉道,“不是让你还给……你们府督?”
路春叱道,“要不是小爷答应替你代转这东西,只怕早就从黑牢出来了,你赶紧收了,莫再祸害别人!”说着把那马鞭一甩,自驾着车去远了。
杨眉莫名所以,只得把府督令贴身收好了,问那老仆,“我父王呢?”
老仆道,“王爷进宫啦,只怕这会儿都要回来了,小姐先回去歇歇吧。”
杨眉点头,正要入内,却见远处几骑疾驰而来,到了面前一见果然是淮安王带着几个侍卫回来。她正要说话,却听顾佑诚道,“你回来了?这就入宫吧。”
杨眉一滞,“入宫做什么?”
“皇后接你入宫住上几日。”顾佑诚说完,忿忿道,“你还问我做什么?若不是你四处招惹些惹不得的人,皇后会接你入宫么?如今自己做的孽,自己且受着!”
杨眉被他骂得莫名其妙,正要问个清楚,顾佑诚自骑了马又去远了。倒是那老仆道,“宫里既要来人,小姐得赶紧收拾行装。”
杨眉一头雾水地回了自家闺房,果然几个丫环都正忙碌地收拾东西。近午时宫里派了车过来,她带了东平,主仆二人登车入宫。
进了宫便安置在平贵妃侧殿,平贵妃是顾佑诚族妹,特别亲热地见了她,口中道,“中宫事务繁忙,把你安置在我这里,你我自家人,有甚缺的,只管与我说。”
杨眉一个没忍住便问,“只不知皇后娘娘为何接我入宫?”
平贵妃目光闪闪地看了她半日,抿嘴笑道,“却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顾王爷执意要给你招赘,惹得有些人不高兴啦,便去求了皇后,接你在宫里住了。一则敲打敲打顾王爷,二则……”她说到这里便停了,自己掩了口笑个不住,叮嘱道,“总之你就安心住下吧。”
杨眉忙问,“是谁?”除了拓跋览,她还真想不出招赘能碍了谁的事,然而人家拓跋览是北朝特使,再怎样也不可能求到南朝皇后那里去吧……所以究竟是谁?
平贵妃尴尬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这事连我也不知,只怕……”她停了一停,神秘道,“只怕咱们中宫都不得而知呢。”
杨眉被她说得越发一头雾水,也着实受不了这些后妃的八卦劲儿,便辞了出来,回了自己住的偏殿,此处说是偏殿,也仍是一处方方正的院子,连了一处精致的花园,她自住了中间儿一进,两边住着分派给她的丫环婆子。
杨眉住在这里无所事事,便整日闷在屋子里绣荷包,打算等拓跋览走时给他。这一日正绣得得趣,平贵妃从殿外进来,手里抱了一只雪白的狗儿。杨眉忙起身相迎,“娘娘来了。”
平妃抱了那狗儿,凑到近处看了一看,见绣的是河边柳,岸边花,天上一轮明月,江上一叶归舟,绣活上的花草人物都跟活着似的,水中隐约还能看见几尾游鱼,极小的绣面却是极齐整的格局,便赞叹道,“好鲜亮的绣活!”随手便把那狗儿塞到杨眉手里,自己拿了绷子起来仔细打量。
杨眉只得替她抱了狗,想不到南宫里面这么早就流行养宠物了。她对宠物研究不多,也看不出这狗是个什么品种,只那全身毛色如雪,看着着实爱人,便问,“娘娘新养的狗儿吗?叫啥名儿啊?”
平贵妃对着日头研究绣活,口中答道,“这是陛下宫里的,昨天打坏了陛下案上的宝贝,陛下看它碍眼,便扔给中宫,中宫哪里有空管,又扔给我,我不敢不从,也只得养上几日了。”说着伸了手不住地在绣面上抚摸,又补了一句,“名字嘛,陛下金口赐名狮子聪。”
杨眉听这名字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一时却想不起哪里有问题,随口捧场道,“好气派的名字。”说着便在狗颈子上挠了几下,那狗大约刚吃了东西,一副饭饱神虚的样子,耷拉着眼皮子趴在她怀里睡觉。
平贵妃放下绣活,过来接了狮子聪,在椅上坐了,问道,“阿眉,你下月笄礼,中宫的意思是就在宫里办,你有什么喜欢的,不好与中宫说,只管与我说,我替你操办。”
杨眉着实不知这笄礼要做个什么事,急忙推辞道,“怎敢劳动娘娘,些许小事,便在自家府中办了也就是了。”
平贵妃抿嘴笑道,“当今陛下是你亲舅舅,你跟自家舅舅客气什么,如今陛下和中宫都发话了,你再跟我客气,回头中宫还以为是我这儿哪里把你三小姐给得罪了呢。”
杨眉一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又掉回头做十五岁生辰,实在囧囧有神,然而事到如今挣扎也没啥用处,只得应了一声,“阿眉恭敬不如从命,全听娘娘安排。”
平贵妃得了这句话,笑吟吟起身,口中道,“你那绣活明日也教教我,我给陛下绣个台屏去。”
杨眉口中应了,送了她出去,往回走时脑中突然一个灵醒,想起了“狮子聪”这仨字为何听着耳熟了……那晚在回黛山的马车上,拓跋览说她“怎么跟狮子聪一个样儿”,她问过狮子聪是什么,拓跋览言道“陛下宫里的小狗儿”。
陛下?陛下?谁家陛下?杨眉心中渐渐生疑,若拓跋览说的就是这条狗儿,那他应该说“你们皇帝宫中的小狗儿”……吧,也不对,他一个北朝重臣,怎么能知道南帝宫中养了什么宠物?难道北帝宫中也养了一条狮子聪?还是狮子聪这名儿竟是此地小狗的通名?
杨眉想了半日不得个头绪,便也懒得去想。她与拓跋览分别已经数日,早已感觉相思成灾,然而如今身处宫中,又哪有当日在黛山一般进出便宜?
入夜后杨眉吃过晚饭,仍旧坐在窗前绣那只荷包,那荷包做了几日,如今只待一个收尾,要做完时夜色深重,窗外月夜朦胧,四周一片寂静,却听窗上有轻轻的剥啄之声。杨眉心中暗暗生疑,便用叉棍把窗子撑了起来,那窗子将将打开,入目一张冰雪容颜,正含了一个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杨眉大喜,便想扑过去抱他,却忘了手上叉棍,那窗子失了支撑,“咣”地一声合上,她正伸着头朝外看,那窗扇子便恰巧砸在她额上,一时砸了个生疼。她哀叫一声,捂了头跌坐在椅上,抬眼见那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人在窗沿上撑了一下,轻轻地跳了进来,在她那桌案上坐了。
杨眉顺势便倒在他腿上,拿腔作势道,“疼死我了。”
拓跋览扑哧一笑,就手按在她额上伤处。他那手凉冰冰的,一碰之下额上灼热的痛感便消失无踪,杨眉十分满意,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