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便是年,淮安郡主府上一众人等日日忙着四处洒扫,筹办年货,府上下人本来不多,此时更是个个忙得脚不点地。东平把一只羊脂玉瓶擦拭净了,放在卧房多宝隔断上,才向杨眉道,“小姐,那瓶儿放在隔子上好,还是放在架子上好?”
杨眉坐在窗前托着下巴望户窗外出神,随口答道,“都好。”
东平听她懒精没神的,便凑到面前安慰,“王爷只是一时生气,到过年时保管好了,小姐也莫太忧心。”
杨眉摇头,便宜老子这回只怕没那么轻易。谢瑜果然把婚书滕了一份送到会稽,如今谢氏上下,个个都知她是尚未过门的徐州谢氏家主夫人。自家女儿与人签了婚书,顾佑诚做老子的竟是任事不知,早已气得要颠三倒四,苦于女儿也没了踪影发作不得。如今见杨眉回来,当着一屋子人便赏了她一个耳光,喝令禁足思过。
杨眉哪有颜面在郡王府里呆着,只得移到自家郡主府,本想在自己的地盘去寻谢览便宜,谁料顾佑诚早派了亲卫把她那郡主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非但不让人入内,连个买菜的丫环都不许出去,一任菜蔬肉食都由郡王府每日配给了送来。
杨眉这一回建康,十足十便如坐了牢一般。饶是府中消息闭塞,也仍是听闻北边已经大乱,宇文常围了燕京却久攻不下,拓跋揽胜下诏命各地军候入京勤王。南朝却始终悄无声息,杨眉略想了一想便明白,这是要等那二人斗个半死,才要过河北进。
外面风云色变,她却被囚在一方府第之中动弹不得,一时只觉心中火烧火燎,果然这郡主的锦衣玉食不是白白享用,她不由又生了包袱款款自家走路的冲动,人生不得自由,活着有何乐趣?
杨眉正想得出神,隔了窗子却见顾佑诚过来,不由皱眉,这便宜老子自打关了她,已是多日不见,这一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待看清顾佑诚面色,她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必是祸事无疑。便把案上那茶一饮而尽,坐等训话。
果然顾佑诚进来便道,“西院军趁北边大乱光复了益州三郡,陛下今日便赐了那里做你汤沐邑,待过了年,你便去你采邑。”
杨眉一滞,便自耷拉了脑袋不说话。
顾佑诚自在她身边坐了,劝慰道,“益州驻军是本王帐下,你去那里受不了委屈,总比如今留在京城听这些闲言碎语的强。”
杨眉刚想问问是些什么闲言碎语,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去问,顾三欺男霸女的事迹还没传得够,如今又添了一笔自签婚书的好料,只怕如今“顾眉”这名声,在这建康城里直要臭不可闻了,万幸她是郡主之身,否则只怕走路上都要防着些臭鸡蛋。
杨眉想想又问,“阿爹今日上朝可见着阿览了么?”
顾佑诚反手就是一下子拍在她脑门上,好在是自家亲闺女,使的力并不大,却也把杨眉拍得一个懵懂,揉着脑袋问道,“问都问不得么?”
“有甚的问处?先把你那一本烂账理得清楚吧!”顾佑诚恨道,“那位大人如今权势熏天,本王看了都要绕着走,你一个声名狼藉的,还敢凑过去套近乎,怕他想不起你早前做的好事么?”
杨眉忍着尴尬问道,“阿爹只说见没见着?”
顾佑诚断然摇头,“没见。说是抱病在身,军机阁里的文书都是送去□□上的,连他顶头上司赵将军都是去□□上吩咐军务。也是陛下仁厚,这等无法无天之事都不见申斥。”
杨眉忍了一忍,还是替谢览解释道,“必是真的病了。”
顾佑诚毫不在意,“陛下已经亲去□□探过两回病了,是不是真的病了,陛下自己知道。只如今物议沸腾,都指着这位大人。这位谢大人果然风流人物,不管在南边还是在北边,都是舆论所指。”
杨眉一听谢览连朝也未上,便知他这一病只怕非同小可,自己被禁足几日动弹不得,须得想个什么法子去看上一看。
顾佑诚看了女儿,便站起身要走,边走边吩咐道,“过完年就去益州。你签那婚书也不用忧心,本王绝不许你入他们谢氏门。你一个姑娘家,既不求什么仕途进展,还是踏踏实实做个富贵闲人,给本王生个孙儿才是要紧,总之仍按本王说的,招赘上门最是稳妥。”
杨眉大是点头,招不招赘的以后再说,便宜老子能帮她挡了谢瑜,才是万幸。虽说实在不行能包袱款款走了,然而如今谢览与她嫌隙甚深,她便是想走,一颗心也只在这建康城里,系在那人身上。
顾佑诚又叮嘱两句便自去了。
杨眉坐到天黑,打听路春回来,便去他屋子里寻他。
路春折腾这一日还未曾吃饭,正捧了一碗面要吃,却见杨眉气急败坏地进来,一时怔愣,“大小姐,你又怎么了?”
杨眉劈头便道,“带我去寻阿览。”
路春只“哦”了一声,便提了箸吃面,边吃边含糊道,“小爷去羽府门口跪了一日一夜没见上府督一面,他不见你,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眉愤然道,“我也去跪上一日一夜,瞧他见不见我。”
路春一口面差点喷了出来,呛得咳了好半日,才拍着胸道,“大小姐,容我安生地吃碗面。”说着便匆匆把面吃了,又倒了盏茶喝,喝完才道,“你这是听了什么了?邵医使不是与你说好,等府督气消了,再从容想法子嘛!”
杨眉一想这日都腊月十二了,过完年就要被便宜老子塞去益州,哪里还等得?便道,“总之我今晚要见他,你设法带我出府。”
路春无法,只得出去安排一番,这夜云层乌黑,雪风吹得窗棂呜呜作响。路秋便命她穿上极厚的风雪大氅,自携了她从墙头轻轻一跃即出。杨眉十分羡慕,便琢磨什么时候自己也来练些武功,省得事事求人。
出了郡主府,转弯的巷子处竟有一辆小马车,路春扶她上了车,自坐在车辕上驾车,叮嘱道,“车内有手炉和火盆,你自己烤着点儿,别冻病了。”
杨眉深感这位前府使大人心细如发,不由赞叹道,“路春,以后谁嫁给你真有福气。”
路春被她一句话说得马鞭差点滚在地上,没好气道,“大小姐,以后谁娶了你,才真是没福气!”说着把马鞭一挥,马车便往秦王/府去。
郡主府离渡春坊并不算远,不过一顿饭工夫就到了秦王/府门前,路春正要上前说话,杨眉拦了他,自上前向那守门羽翎卫道,“劳烦禀谢大人,就说我想见他。”
那羽翎卫正要回绝,杨眉抬手阻了他,自己续道,“你只管进去说,见不见的,是谢大人的事。只记得跟谢大人说一声,他若不见我,我今夜便不走了。”说着便自回马车坐等,又招呼路春,“你到车里来,别冻坏了。”
路春入了车内,与她对坐了烤火,自取了酒囊饮酒,饮了一时又问,“若府督果然不见你,又待怎样?”
杨眉想了一时,无奈道,“也只能包袱款款回去了。”难道还能把他打晕了拖回家去吗?她倒是想呢,只没这个能耐。
车窗外雪风疾劲,杨眉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天上果然已经在落着雪珠子,那雪越下越大,也不过一刻钟工夫,便成了鹅毛大雪,在地上慢慢堆积起来。
杨眉把车帘压紧了,赞叹道,“竟让我遇上这等好雪,运气真是不错!”
路春翻了个白眼,“这大雪天在家里围炉喝酒才叫运气不错,冻得哆嗦叫什么运气不错?亏得小爷一世英名,被你带累到此田地。”
杨眉盯着火盆出了一时神,“路小爷,过完年你就跟我去益州吧。”
路春愣了一下,“为何突然要去益州?”
杨眉只摇了摇头,“阿览只怕不会见我们,他不谅解我便不会谅解你,你留在建康也无去处,不如随我去益州,那里好吃好喝可多,漂亮姑娘也不算少,不比建康差。”
路春正欲说话,却听羽府大门“喀啦”一响,从里面打开,他把那车帘一掀,果然见三四个人出来,他一激动便喊了一嗓子,“有人出来了!”
杨眉也凑了过来,此时那几个人走得近了,才看清是路东带着三个羽翎卫,路东提着灯笼,后面一人提着食盒,一人提着火盆,另一人拿着风雪大氅。杨眉登时心里便凉了半截。
果然路东走到面前道,“三小姐,雪大天寒,路东奉命送些御寒之物。”说着便朝后一招手,那几个人陆续上前,把手中之物依次放在车辕之上。
杨眉道,“奉命?奉谁的命?拿回去,我不要。”
路东面露为难之色,只行了个礼,便要引着那几个人往羽府内退走。
杨眉从车内出来,立在车辕之上,抬足便把那火盆一脚踢翻在地上,那红炭立时滚了一地,“我来此求见谢大人,谢大人只需管见或不见。至于冷是不冷,我并不是来乞讨衣食,却不劳大人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