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览仍旧睁着眼睛,胸脯处起伏急促,杨眉在他颈上摸了一摸,只觉那处搏动凌乱不堪,她想起邵之剑所言,十分怕他在激动中再次吐血伤及根本,便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取了极小的一丸药来,塞到他口边。谢览顺从地张嘴,含了那药丸咽了,只不过片时便觉眼皮沉重,神志昏沉,意识漂漂浮浮,身侧喧嚣之声渐渐去远,人影也模糊不堪,很快便陷入黑沉之中。
杨眉见他终于昏昏睡去,略略放下了心。此时一个白胡子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进来,朝杨眉行了一礼,便蹲在轿旁去看谢览,诊了一时才道,“大人气怒攻心,好在郡主喂他服了安养药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着又道,“大人如今这情形,需得静心安养,万不可再受刺激。”
杨眉便问,“汤药呢?”
老太医皱眉道,“听邵医使所言,谢大人如今身体抱恙,仍在日日服药,不知大人如今用的什么药?”
杨眉便知他对谢览这病症并无把握,便吩咐侍人,“送谢大人回府。”想了想又道,“命人快马去看邵之剑在不在,若不在,速速喊他回来!”说着便把轿中毯子给谢览盖好,把轿帘放了下来,遮了个密密实实。
一行人很快出宫,等回到阁首官邸,邵之剑早已等在那里。轿子直接抬着入了内宅暖阁,邵之剑也不去吩咐侍人,自抱了谢览入内。杨眉跟在他身后,只瞧见谢览一只雪白的手透过墨色的衣袖悬在半空,随着邵之剑的步伐无力地左右晃动,她只这么看着,便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片哀凉来,便十分怨恨老天爷为何如此心狠,偏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来了贵妃薨了的噩耗。
邵之剑把谢览安置在榻上,低头诊了一时,向杨眉道,“我给你的药,你喂他吃了?”
杨眉点头,谢览方才的模样,她不敢不给他吃。
邵之剑点头道,“还好你反应及时……”停了停又道,“阿览与贵妃在北地共处这许多年,情分非同一般,贵妃在北地为宇文常所杀,阿览初初听到消息自然无法接受……你不要往心里去……”
杨眉茫茫然听他说了半日,才恍然明白邵之剑这是在安慰她。想来邵之剑也不知贵妃与谢览真正关系,只是怕她与谢览生了嫌隙才在此劝解,一时哭笑不得,却也不便解释,只问,“贵妃不是已经南归?又怎会在北地为宇文常所杀?”
邵之剑摇头,“贵妃刚到建康不过区区五六日,便随了拓跋揽胜潜在建康的贼人北归……那些时日里贵妃执意去北地投奔拓跋揽胜,你又与谢瑜搅在一处,也是难为阿览……”
杨眉此时方才明白谢览前些日子是有多么煎熬,一时不由哀叹造化弄人,偏偏在谢览刚刚散了功禀气不足的时候,接二连三让他经受这许多人世间的感情煎熬,也难怪那时一病不起至此地步。
邵之剑续道,“前日燕京城破,拓跋揽胜弃城出逃,贵妃在随他出逃时中了一箭,消息方才传来,竟是已经薨了……”他低头看了谢览一眼,面容忧愁,“一会儿阿览醒来……”
杨眉便也低了头。
邵之剑试探道,“阿眉,你今日……”
“我今日不走。”杨眉道,她此时心中十分烦躁,便横了一条心,便宜老子若再来苦苦相逼,她便直接包袱款款走了,反正她也着实厌烦做这劳什子郡主。她恍然记起一事,忙向邵之剑道,“阿览方才踩空,从大殿台上摔了下来,你快看看有没有伤着哪里?”
邵之便俯身揭了棉被,在他双臂双足挨着摸了一摸,摸到脚踝时皱眉,“脱臼啦。”说着便道,“我与他复位,会有些疼痛。”
杨眉便皱眉,“不能先用些麻沸散吗?”
“这么一点点小伤……”邵之剑无奈道,“……他又晕着。”说着也不去听杨眉罗嗦,一手托起他足踝,另一手一送一推,只听“喀”的一声轻响,昏睡中的谢览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便睁开眼来,杨眉心疼道,“还疼吗?”
谢览看了她一眼,只唤了她一声,“阿眉。”极慢地朝她抬起一只手。
杨眉忙伏在他枕边,握了他手道,“你右足踝那里脱臼啦……邵医使刚才是在给你正骨……”她侧首见邵之剑正在往他足上抹药膏,瞧那色泽应是当日她在燕京时用过的,她心知那药清凉镇痛有奇效,便道,“现下……应是不疼了吧?”
谢览茫茫然睁着眼睛,杨眉也不知他听明白没,正要再劝他两句,却听他木然道,“阿娘死了。”
邵之剑擦药的手一停,难已置信地看向谢览。
杨眉哪里有空去答理他?她却也不知该怎样劝慰谢览,只把那只手握得紧了一些,贴在自己面颊之上。
谢览这一句话说完气息便又急促起来,一双眼睛虽只是寂然盯着房顶,整个人却渐渐有了轻微的颤抖。邵之剑见势不妙,忙从袖中取了一只瓷瓶出来,倒了一颗药丸递给杨眉。杨眉也不及多想,便把那药丸递到谢览口边,柔声道,“阿览,张一张嘴。”
谢览闻声,茫茫然掉转目光看了她一眼,顺从地张嘴含了那药丸。杨眉便伸手去抚他眼睫,柔声道,“你累啦,再睡一会儿吧。”
谢览本就是在昏沉中被疼痛唤醒,那药见效又极快,被杨眉这么在面上抚了一下便觉眼皮重如铅块,又昏昏然迷离过去,恍惚间仍记得有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已经毫无转圜地发生了,心底满是一片哀凉。
杨眉见他在昏睡中仍旧双眉紧蹙,只觉十分心疼,便伸手去他眉间轻轻揉抚。谢览渐渐睡得宁定,那紧闭的眼角却滚出一颗泪来,慢慢滑入那乌黑的鬓角。杨眉只觉那一颗眼泪并不像是落在枕上,竟是落在自己心尖儿上,在自己心里燃了一片燎原烈火,只片时便烧得她四肢百骸惧在疼痛。那一瞬间她便恨不得能为他死了,只求他莫再如此伤心。
“韩国夫人竟是阿览生母?”邵之剑见谢览睡得沉了,实在没忍住问道。
杨眉只觉一颗心疼得肝颤,却也只得慢慢收拾了心情,听邵之剑在那儿八卦,便十分懒得理他,自握了谢览的手,放在手中轻轻抚着。
邵之剑十分不快,擦完药便凑到杨眉身边,疑惑道,“阿览完全一个锯嘴葫芦,这些事他才不会主动提起,你又是怎生知道的?”
杨眉懒得理他,一时想起一事,便问,“丧事怎么办?”外人只知韩国夫人是北帝贵妃,与谢览的关系却无人知晓,只怕在府内摆个灵堂都名不正言不顺,待会儿谢览醒来,又要怎样跟他说?
邵之剑也是茫然摇头。
天黑之时路秋进来,带来北帝旨意,大意就是韩国夫人孝义节烈,有功于社稷,如今为国殉难,特旨厚葬,命军机阁首谢览为韩国夫人操持丧事云云……
杨眉瞬间对这个便宜舅舅心生好感,也不枉费谢览在北地为他苦心经营这许多年,总算还是个知道感恩的。路秋又道,“如今从宗室府来了许多白胡子老头,正在前面布置灵堂,陛下说,为了谢家主声誉,不能公布府督与韩国夫人关系,十分对不住府督,让府督节哀,在家好好休养,隔几日再上朝。”
杨眉皱眉,“谢家主?”她被谢瑜这个人搞得实在听不得这三个字。
邵之剑瞧了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些什么,忙解释道,“南北分峙之前,谢氏家主是阿览父亲。”
杨眉尴尬点头,心道自己果然见少识浅,好在方才没有直接问出来。这便说得通了,难怪不能公布谢览与贵妃的关系,谢家主遗孀被北帝掳入北宫,还被迫委身这许多年,的确……是挺伤谢览亲爹颜面的。
谢览被那药物所困,一直沉睡。杨眉见他口唇干裂,便扶他起来喂他参汤,谢览在迷离中十分乖顺,喂到嘴边很老实地张嘴,喝完又昏昏睡着。
邵之剑惊奇不已,赞叹道,“这位大老爷竟还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约摸到了天亮之时,一直在外忙碌的路秋和路东一块儿进来,向邵之剑道,“外面都布置妥了,因遗体无法南归,棺内只放了夫人生前衣物首饰。”
话音方落,一直在昏沉中的谢览便微微皱眉。一屋子人便都安静下来,四双眼睛都盯着他。谢览眉毛蹙了几蹙才渐渐醒来,将屋内一众人扫视一遍,开口向路秋道,“你方才说什么?”他自以为使尽了力气,入了众人耳中却不过蚊鸣一般的声响。
路秋便跪下,重又说了一遍,说完不住看他面色,补了一句,“宗室府已把灵堂布置妥当,府督……要不要去看看?”
谢览用手肘支着身体要坐起来,杨眉便伸手去扶,谢览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隔开她胳膊,漠然道,“郡主怎么在这里?”
杨眉一滞,便知此人确然已经清醒,一时只觉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