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瑜心中警铃大作,他深知自己这个族弟的本事,便很有些后悔方才不该招惹于他,由他避出去也就算了。正想说两句软话绕开他去,忽然想到自己既然要逼杨眉现形,谢览绝然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连他突然出现在这殿里都是冲着自己来的,此时服软又有何用?便梗了脖子道,“你问。”
谢览便道,“家主何时疑心此顾三小姐并非真正的顾三小姐?”
谢瑜再没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个,好在这个问题并不难解答,便低头想了一时,“瑜在燕京之时,应是去岁冬日。”
谢览点头,向梁帝告了个罪,又问谢瑜,“恕览直言,朝中宗室女子众多,家主为何唯独对顾三小姐如此关心?”
谢瑜不敢擅自答他的话,低着头琢磨半日,感觉此问也无甚机锋,便道,“瑜与三小姐有婚姻之约,自然关心。”
杨眉忍不住便开口洗白自己,“方才皇上已经说了,你我婚姻之约,从此不必再提,皇上话音方落,你还这么说,是没把皇上旨意放在眼里么?”她自觉自己助攻给力,然而初一说完,便见谢览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中全是警告之意,她心中一个瑟缩,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谢览只瞟了她一眼,便全作未闻杨眉之言,又问谢瑜,“家主与三小姐之婚约,又是何时订立?”
谢瑜直到此时方才明白谢览这一问接一问中所藏杀机,早前心中必胜的笃定便如陷了地基的山体,直接崩塌下来,一时心中空空荡荡,茫茫然全是即将大势所去的惶恐。
杨眉却还未明白谢览在打什么机锋,见谢瑜总不说话,一个忍不住便又插嘴道,“就在今年冬月间,刚刚下雪的时候,他以我性命相胁,逼我签的!”
谢览点了点头,又向谢瑜道,“家主方才所说,以一外姓人干涉皇家宗室血统,全为宗室血统纯正所计,是也不是?”
谢瑜登时汗流浃背,然而此时也不能认怂,便断然道,“那是自然!”
谢览肃然道,“家主去岁冬日便疑心此顾三小姐并非真正的顾三小姐,若为宗室所计,理应传书至宗室府请求查实。然而家主非但隐忍不发,却在一年之后,以逼迫手段与顾三小姐私自订立婚姻之约。”他说着又停了一停,轻声问道,“览竟不明白,家主所作作为,究竟所为何事?”
他这么一说,连杨眉这个反应最迟钝的也明白了,杨眉转头看他,只觉他虽瘦削至极,然而坐在那儿整个人却如一柄出鞘的宝剑,身周有锋锐的寒气散出,令人非但不敢接近,甚至难以直视。
顾佑诚大大地嗤笑一声,“还能为什么?若不是看上了本王这个两军都督,那便是看上我这女儿的益州汤沐邑了吧?”
谢瑜跪在当地,心中惶急,竟不知该如何自辩,顿时汗如雨下。
谢览又向梁帝道,“陛下,三小姐宗室之女,身世若有疑虑,理应由顾王爷或宗室府来查,怎好任由他族家主在此指摘批评?更不当以陛下天子之尊,在这除夕之日,春和殿中,做此儿戏!”
梁帝被谢览这一番话说得无言以对,面上着实挂不住,对谢瑜的恼怒又翻了岂止一倍,便道,“谢瑜,谢阁首一片苦心,朕觉得哪怕是个铁石人心的也该明白了,朕也盼你明白,阿眉之事,往日与你无涉,以后更与你无涉!你为徐州谢氏之主,朕只盼你日后修身养性,谨言慎行,对得起你那一个‘谢’字!”
谢瑜本来只是跪着哆嗦,却被梁帝这么一句话唤回了神志:此番若坐实这个顾三小姐是假的,他立一个净化宗室血脉的功劳只怕还能多少挽回一些,若不把杨眉咬死,自己断然一败涂地,日后两谢归一,家主之位只怕此生都用不着再想。
这么想着,便梗了脖子,硬声道,“旁的不论,请陛下怜瑜一片苦心,这一位顾三小姐,决计是假冒的!请陛下给她验身!”
谢览轻蔑地笑了一声,向梁帝道,“谢家主所言易容之事,臣也有所耳闻,技艺再精也只能精于一张脸,然而人之分辩,又岂在一张脸上?发肤手足,处处皆有不同,何需行验身这等羞辱之事?”
平贵妃被他这么一提醒顿时福至心灵,自凑到梁帝耳边悄声道,“咱们阿眉自幼心口便有一颗朱砂痣,臣妾前日在温玉池里与阿眉一块儿泡泉时,还与她聊起这痣生得极巧……陛下细想,哪家假冒的能冒得这么一丝不错?”
梁帝仔细打量杨眉一番,只觉哪哪都是自己外甥女儿的模样,面貌还与自己那死了的妹妹十分相似,只觉阶下跪着的这个小人为了谋夺淮安王府和益州三郡,使出这许多卑鄙手段,几乎把自己甥女儿逼死,如今求婚不成竟又来污蔑他这个甥女儿来路不明,不由愤声喝斥道,“阿眉宗室之女,她的身世,就不劳谢家主费心了!只可叹谢氏百年清名,如今竟有你这么个家主!”
谢瑜强自镇定下来,恳求道,“陛下,此事并非瑜一人所知,瑜有人证!”
杨眉顿时想起当日谢瑜在建康城中与她说的话,心中大是后悔,这段时日只盯着与谢览那一点儿事,竟没想着把那罗松先了结了!
果然谢瑜转向顾佑诚道,“王爷帐下罗松,可以为证!三小姐做家主之时,罗松为三小姐近卫,然而现在这位三小姐——她并不认识罗松!王爷将此人提来,一问便知!”
顾佑诚闻言,脸上顿时浮出一言难尽的神气,十足尴尬地看了谢览一眼,又转向谢瑜恼怒道,“罗松一介混混败类,此等小人之言如何作得信?谢家主昨夜是否饮了酒来?今日竟是满口胡言乱语!”
谢瑜一时怔愣,心中顿时雪亮,掉转头去喝问谢览,“你把罗松怎样了?”
谢览不屑地偏转头去,全作未闻。
顾佑诚顶不住尴尬,向梁帝解释道,“陛下,罗松窃取军机,私通北帝,已被阵前斩杀□□。罗松为本王亲卫多年,本王这竟未察觉此人身份,确有失察之过,望陛下恕臣老朽之罪。”
谢瑜失声道,“胡说八道!他为何要私通北帝,他明明是我家——”他说到这儿才恍然明白自己对面坐的是谁,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断然道,“罗松定是冤枉的!”
“罗松由中院军卫阶都督亲自斩杀,你是说卫都督冤枉他?”谢览轻笑一声,“待中军凯旋,家主再与卫都督当面对质吧。”
梁帝见谢瑜仍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也不知他是不是又要接着攀咬卫阶,心中恼恨,斥道,“谢瑜,卫阶入建康不过区区一二年,他只怕还不认识你这位家主大人,他可不会来特意与你为难,你若再这般胡乱攀咬,就莫怪朕不给你父亲颜面!”
谢瑜顿时慌乱,口不择言道,“陛下,瑜之所言绝非胡乱猜测,陛下请想,当日顾三小姐将谢——”他把手一指谢览,“——谢阁首私自囚禁数月,依谢——谢阁首这睚眦必报的脾性,若现在这个仍旧是那位三小姐,他竟能与她和睦相处?”
杨眉目瞪口呆地看着谢瑜,感觉他能说出这些话来多半已经疯了一半了,果然这世界柳暗花明又一村,本以为此番要原形毕露被谢瑜置于死地,却不想此人今日竟要把自己折在这里。
一屋子人便都看向谢览。
谢览抬起头,平静道,“当日在南朝,览为匪人所袭,身负重伤,全赖三小姐所救,在小姐府中养伤数月之久才得活命。三小姐虽在览养病期间有些所为甚是……”他说到这儿便看了杨眉一眼,续道“……甚是离经叛道,但无论如何三小姐对览都有救命之恩……”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声音变得更轻了一些,“家主,坊间胡言,焉可为信?”
一殿人皆被那“离经叛道”四个字逗得乐了,除了深知底里的杨眉和顾佑诚,几乎便都信了顾三只是在江陵别院稍微的骚扰了一下谢览,至多不过是个风流罪过……
谢瑜被他一番胡说八道气得浑身哆嗦,斥道,“为何不北归养病?”
谢览淡定道,“览在何处养病,自有自己的理由,事关军务,却不便与家主明言。”
“你——”谢瑜被他一句话顶得说不出话来,失声道,“陛下!谢览与顾三小姐早有私情,他如今全然不顾宗室血统,一力代为遮掩,陛下万万不可轻信啊!”
谢览道,“家主,你一时说览为顾三小姐私囚,一时又说览与顾三小姐有私情,这私囚与私情,一字之差,谬之千里,你我皆是人臣,身在御前,还需慎言。”
梁帝看了这一日谢瑜的做作表演,只觉此人多半已经得了失心疯,心中气恨,早已忍无可忍,只碍于徐州谢氏初初南归,谢瑜又是徐州谢氏家主,不好太过不给颜面,只寒了脸道,“今日除夕,朕稍晚家宴,谢家主家中想必也要祭祖团年,便不多留了,有甚么事……节后再论!”心中却提了一股劲,总有一日要修理此人,平复今日宗室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