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试一个,再试一下这个,蓝森先生!”
连恰从果篮里拿出那最后一个幸存的苹果,举到蓝森眼前,一脸严肃。
蓝森很听话地点点头,顺口说了一句距离他最近的苹果是黄色的。
苹果不为所动,红得可爱喜人,就像之前的塑料袋、书本、地板、天花板、窗外的云朵一样,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
两个人沉默地盯着这个最后的实验品,一阵无言过后,连恰十分果断地啃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喀嚓”一声过后,鼓着腮帮子把苹果嚼碎咽下去,转着眼珠评估道:“味道还是苹果,看来真的没什么变化啊。”
蓝森想说苹果还没洗,而下意识地闭紧嘴巴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他现在可以把这句话说出口。
“苹果还没洗。”于是他就说出口了。
连恰没回答他,随便把苹果放到一边去,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看。
看着看着,眉眼便渐渐弯了起来,嘴角上翘,眼睛开始变得亮晶晶的,就像藏在云朵后面的星星一颗颗探出了头。
“……蓝森先生!!!”
随着一声分贝拔高的尖叫,连恰忽然朝着他扑了过来,伸开双手,环着他的肩膀,死死抱住了他。
蓝森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等他从这份冲击中回归现实时,发现他的手已经自动自觉帮他做完了他想做的动作。
在不弄疼连恰的范围内,他把连恰抱住了,抱得很紧。
上一次像这样抱住对方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喜欢对方也不知道,所以那时候他很轻易地就松手了。
但现在不一样。
幸好连恰没意识到蓝森的小心思,她抱着蓝森的肩膀,使劲儿搂了搂,来回用力摇晃着:“……你可以说话了,是吧!”
“能随便说话了对吧?!”
蓝森想点点头,忽然顿住了。
他张开了嘴,唇齿像是在试探空气一样小心。
轻轻地吸气。
上下唇轻轻相碰,再分开。
“是的,可以了。现在可以说话了,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气流发着颤,仍然尽职尽责地把这句话传达了出去。
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似乎是愣了一下,而后完全放松了下来:“那太好啦……”
蓝森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觉得自己像抱着一只柔软乖顺的绒兔。
“是啊,太好了。”他说,假装不知道女孩正背着自己无声地抹掉眼泪。
在这件事上,连恰比他要谨慎得多,而他从那种难受的抽离感消失之后,就已经产生了某种感觉——就像他七岁那年忽然知道自己获得了出口成真的能力一样,现在他也一样知道,他的这份能力离开了他。
尽管他对原因摸不着头脑,却十分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和连恰有关。
仔细想想,他的能力开始出现小范围的失效,正是在他认识连恰并变得熟络起来之后,而在连恰清晰地对他说“希望蓝森先生的这种能力能消失”之后,一秒钟的间隙也没有,他的能力就真的一点也不带眷恋地从他身体里消失了。
而之所以他和连恰会变得熟络,正是因为最开始,他的话对连恰无效。
这本身已经是非常特殊的事情了,可那时候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多想。
“……连恰。”
“嗯嗯,蓝森先生,怎么啦,什么事!”
光看这种过度兴奋的回答就知道,现在连恰有多高兴。
然后连恰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似的,哇地叫了一声,很迅速地从蓝森怀里弹了出去,抬手绕了绕自己的辫子梢,视线向旁边挪去,脸颊上浮着一点好看的红色。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那些话都吞回去了,只是一个劲儿一个劲儿地笑。
他心底对这份能力的突然消失原本还抱有极大的不真实感,可看着连恰发自内心、止也止不住的笑容,那些不真实感就悄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很高兴,可是或许是期待太久的事情忽然降临,反而让他没办法表现出应有的喜悦。
只是每隔一会儿,右手手指就稍微用力,掐一下掌心。
——真的。
——真的。
——是真的。
“……你晚上想吃什么?”
结果,即使是能说话了,问出口的话还是这么简单,看来他没有什么舌灿莲花的天赋。
连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容,又被蓝森这一句话逗得花枝乱颤起来。
蓝森哭笑不得,想说你别笑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你别……唉,没关系,笑吧。”。
看着因为这句话笑得更厉害了、停也停不下来的连恰,他深刻地认识到,人没有办法每时每刻都完全掌控说出口的话。
把屋子简单打扫干净,又吃完了晚饭,蓝森开了车送连恰回学校,连恰坐在副驾驶座,两只手抱着她那个装满手工材料的袋子,在等红灯的时候,忽然开口:“对了,蓝森先生,七月二日那天,我想预约你一天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没带你给我的那个券,下次去店里给你行吗?”
“好啊。”蓝森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些券只是个借口,为了让连恰需要他的时候不必瞻前顾后的,“……七月二日?”
“对啊,七月二日。”
红灯变绿了,后面的车传来不耐烦的喇叭声,蓝森回过神,把车开过路口:“为什么是那天呢?”这也太巧了。
“因为是蓝森先生的生日啊,我想给你过生日。”连恰倒是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把本来应该成为惊喜的事项直接说出来了。
“……”蓝森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发烫,“……是爷爷告诉你的吧,他真是什么都和你说。”
“也不是啦,是我去问felix先生的,要是生日已经过去了就没办法了,但是刚好这么近,我就想给你过生日了……还是说你不喜欢过生日吗?”连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蓝森的表情。
“不是,我很高兴!”蓝森急忙澄清,退一万步,他就算真的不喜欢过生日,现在也必须喜欢,“我只是……很不适应,因为,除了家里人,你是第一个说想给我过生日的人。”
当然如果以后能成为家里人就好了。他在心里十分平静地又补了一句。
“是吗……”连恰偏着头,盯着车窗外看,“……那就说好啦!”
已经是晚上了,车子直接开进了学校里,蓝森仍然和往常一样,在离连恰的宿舍区稍有距离的地方停下车,看着连恰打开车门,下车,又弯下腰透过车窗和他挥手说晚安。
但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现在他能点一点头,嘱咐一句“回去路上小心”。
尽管回去的路很短,走过眼前的便利店转过路口就是了。
蓝森坐在车里,看着连恰抱着一袋子东西,很快地转过路口不见了。他的车开着双闪灯,咔哒咔哒地窝在路边,三三两两的学生从他的车子旁路过,或是急匆匆的,或是慢悠悠的,有一个人的,有两个人牵着手的,还有三五个人搭着伙嘻嘻哈哈的。
曾经蓝森觉得这些人都离自己很遥远,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有着说一句话就移山填海的负担。
那时候唯一跨过了这道距离的人是连恰。
可现在他觉得这些人离他很近了——叽叽喳喳的,琐碎的,肆无忌惮的属于普通人的生活,忽然就完全属于他了。
连恰跨过了那道距离,然后把他带了回来,从那个他自己走不回来的地方。
“生日啊……”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忽然之间意识到自言自语的好处和自由,他用一只手敲着方向盘,轻声地和自己说着话。
“你要过生日了。”
“生日之后你就二十八岁了。”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
“连恰知道你的生日,她把你的生日预约了。”
“你叫蓝森,你快要二十八岁,你身高一米八七,你的头发很长,你以前不能随意说话,但你现在可以了,你喜欢一个叫连恰的女孩子……”
他顿了顿,仿佛有些东西在他心间悄悄发酵了很久,现在散发出迟来的醇香一般。
“……你爱着一个叫连恰的女孩子,你知道你爱她。”
蓝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不正常。他这才知道,原来把话说出口,比把话写在纸上,要困难百倍,也要澎湃百倍。
他脑子里转着圈地回忆着今天看到连恰和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在他的脑海里竟然都清晰得出奇。
“我真的会忍不住以为……你也喜欢我的。”
这么嘀咕了最后一句,蓝森关掉双闪灯,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掉了个头,往校门的方向开去了。
蓝森以为他今晚会很难入睡,可实际上,他换好睡衣躺上床,头刚挨着枕头,没一会儿就陷入了沉睡。
他做了梦。
很奇异的,他在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而他在这个梦里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曾经十四岁的自己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
那很危险,越过了拦在海边的安全警戒线,而对他来说,这些危险是最不需要害怕的。十四岁的他只想找个能独自一人待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透口气。
蓝森记得,那是他开始休学之后不久的事情,父母很担心他的心理状况,可无论怎么和他沟通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他们趁着国庆节放假,带他来这个海滨的旅游城市散散心,希望能让他的情绪变好一些。
现在回忆起来,蓝森很感激父母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那时候十四岁的他还没有成熟到能够体察年长者的心意,所以他看着十四岁的自己自顾自地陷在消极暴躁的情绪中,抱着膝盖坐在礁石上,深埋着头,颓丧得好像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蓝森在一边看着,静静地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少年开始喃喃自语:“我没有这种能力。”
“我说的话不会成真。”
“我是个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普通人。”
“我的能力现在就消失……!!!”
蓝森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过去的自己也知道,可还是近乎执拗地一句句尝试着,那么热切地盼望着奇迹可以发生。
十四岁的少年还会对奇迹心怀期待,但再过两三年,他就会对所谓的奇迹彻底绝望,心如死灰地做好了孤老一生的准备,可是再过一个十四年,真正的奇迹就会到来。
少年终于失去了尝试的勇气,他又把自己蜷缩起来,一言不发了。
蓝森忍不住走近了一点,虽然少年看不到他,可他却很想仔细看看过去的自己。
他是知道的,在这之后,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回去找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继续旅游散心,可接下来,他的父母会发现这毫无用处,他们在想不到办法的情况下,试着联系了在德国独居的felix。
再然后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了。
可少年却说了他记忆之外的一句话。
“……如果我没办法让这种该死的能力消失,那么,别的人呢?有另一个人,能让我的能力消失掉,那个人说一声消失吧,就能消失……”
蓝森困惑地回忆了一下,可是时间隔得太久,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他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看少年的样子,也不像是有意为之,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哎哟!”
而这个时候,少年身后传来了一声痛呼,蓝森下意识地顺着声音一看,惊得瞪大了眼睛。
脚下不稳被绊倒在海岸上的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大大的棕色眼睛,圆圆的脸,梳着两个小辫子,脸颊肉嘟嘟的。
蓝森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连恰。
为什么小时候的连恰会在这里?是他擅自在梦里添加了这个桥段……还是连恰本来就在?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独自越过了警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