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二更时分。
殷济恒在江月楼摆宴宴请政事堂诸位高官,酒宴排场颇为盛大,因为就在今日,他们完成了历时数月的治商条陈审议,只待明日皇上盖印颁旨,那大齐的商改大幕就将彻底拉开,这是不世功勋,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他自然要借一盛宴凝聚手下人心,再给他们最后的刺激,提一提政事堂的士气。乔怀安、秦咏年两位国辅大臣皆出席,这晚也是无心多想其他,只与同僚共饮,以解这长久以来的疲乏。
该到的,不该到的,都来了,只有最该在这庆功宴场上的人却没有来。
那就是顾清玄。
只有殷济恒自己知道,他如今所建功勋,完全基于顾清玄的一心谋划。
夜渐深,宴罢,客散。
醉意朦胧的殷济恒被家仆扶上马车,半睡半醒地倚在车壁上,马车的颠簸更让醉酒人头脑迷眩。丞相官车,四马同驱,高头棕马威风凛凛,华盖锦篷,径深最广,就算在夜间的长安街上行进,也颇为光彩夺目。
行到无人窄路处,不知从哪儿飘来阵阵铃音,虚无空灵,却又萦绕在耳,似有独特的韵调,在人耳畔脑海挥之不散。
“长生教!长安劫!
臣子恨,家国灭!“
……
殷济恒突然睁大了眼睛,仿若被什么刺痛了神经,大脑昏沉,眼前迷濛,但听觉似乎更灵敏了,所以他听到外面的街道巷口传来的声音,那字字句句,在他心头形成猛击,一下一下,痛苦不堪,不得喘息。
“长生教,长安劫!
帝星暗,社稷倾!
家国灭,臣子恨!”
……
一遍又一遍,在夜空中盘旋,在他耳边萦绕,他心魂震荡,一下扑出车篷。
马车停住了,外面的两个车夫及后面的随侍皆震惊停驻不前,不是被他吓到了,而是惊于眼前景象……
昏昏夜色下,光影黯淡,数丈外的长街尽头,飘起一缕缕烟雾,一排身形飘忽的人穿着白衣,满面涂白,长发披散,持着黑白太极幡整齐连成一排缓缓走过去,在烟雾缭绕中人鬼难辨,真假虚幻。
声音好似不是来自他们那边,而是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却又缥缈虚无,时近时远,人的听觉捕捉不及。
殷济恒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能承受耳边所闻,突然发狂,抓住车夫的肩头,双眼瞪出,大声问:“你们听见了什么?”
车夫被他吓得浑身发颤,已然神魂俱碎,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回道:“长生教……长安劫……”
殷济恒手瞬间下力,眼望前方巷口,甩手指着前方:“给我追!追!一定要追上!我就不信他们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回来!”
车夫打着冷颤挥鞭驾马,朝着那烟雾缭绕处驶去,然而那里走过的人早不见踪影,只有空中缥缈旋绕的声音挥之不去。
殷济恒缩回车篷,一进去,不想眼前忽现异景——马车背面车壁画了一个硕大的白色双麒麟图案,那团白色在昏暗的马车中尤为刺眼,那一眼给他当头一棒。殷济恒甚至被吓得惊叫出来,再次扑出车篷,险些摔下车去,丧命于马蹄之下……
马车疾驰而去,慌张地逃离这条街巷,不敢追赶什么,只急急逃离梦魇一般。
深夜的长安街安静下来,彻底静谧无声,空中明月似乎也看够了人间闹剧,渐渐沉下去,半隐在乌云中。
地上人昂首望着天上月,眼中泠泠,寒光闪烁,唯念今宵将歇。
“鬼楼”后门,顾清桓看着一个个白色身影消失在门里,笑了下,讥嘲道:“姐姐你说可笑不可笑?堂堂丞相大人,竟然如此畏惧鬼怪?”
顾清宁看了下前面的顾清玄,摇头道:“不,他所畏者并非鬼怪,而是人。”
顾清玄收回望月的目光,拢了下披风,回头对儿女道:“戏唱完了,也看完了,该回家了。”
“好,父亲。”
……
次日,殷济恒告病,没有上朝。
丞相大人因受惊而病倒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就传开了,自然有人探其根由,接着双麒麟、长生教这些字眼开始重现于长安官民仕子之间。
更让人讶异的是,没过两天,正忙于调查最近官员被袭系列案件的刑部,在这些案子的案发现场都发现了“双麒麟”图案。
于是,早已被遗忘的长生教,又充斥于长安城中,给大齐帝都带来一片阴霾。
而且这片阴霾将越扩越大……
对于年轻官员,长生教或是陌生的,而之于杨隆兴殷济恒等官场老人,长生教本就是一个可怕的存在。
殷济恒本以为当年已将这一教铲除干净,谁想多年后的今天,竟会卷土重来……
他也知道,自己对于长生教的畏惧并非因为长生教众又多么恐怖,而是因为他心虚,他明明白白,是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把这一教变得不可预知的恐怖。
接下来,不断有官员无故遭袭,甚至丧命。
一日,御史台官署后廷竟起大火,火被扑灭后,刑部人毫不例外地在现场看到双麒麟的刻印。
短短半月间,朝廷官员人人自危,谁对无法预料神秘莫测的长生教会向谁下手。吏部上折建议朝廷给各官署加派护卫守军,即使如此,这样的袭击还是隔三差五地上演着。
后来,杜渐微、董烨宏左右两位司丞联合上表,提议为保障官员的人身安全,在加强巡防的同时,为官员按等级配备不同数量的随行护卫,更重一项,在众官署中修建防危密室。
随着这道折子送到皇上面前的,还有工部所作的三幅官署防危密室构建图稿。
皇上与百官在朝上商议此事,朝廷官员无不赞同此议,于是皇上准奏,令刑部加紧调查,令长安令尹府加强巡防,令工部开始给各官署构图建设防危密室。
这三部压力倍增,而最终唯一能获得最大功劳的只有工部。
于工部而言,一桩大事又到眼前。
两位司丞在上折提议之前都去工部与殷韶初商议过,确定了此事的可行性,殷韶初这才让顾清宁试着作图。
然而当皇上正式颁令批准这项工事时,他还是觉得有些蒙,因为他知道这是怎样浩大怎样复杂的工程,一时头绪顿无。工部侍郎刘应须更为迷茫,完全应措不及。
殷韶初迅速反应过来,只有顾清宁能够掌控此事。
因而顾清宁又成了工部的焦点。
刘应须想向殷济恒献媚,在殷济恒回朝后便去政事堂取了建筑构架图,交给顾清宁时,百般叮嘱让她无论如何先以政事堂为重,并只给她五天时间作出政事堂的防伪密室构建图,何其苛刻。之后又百般催促,有些刁难顾清宁的意思。
别人,包括殷韶初在内,都看不过去,也有为顾清宁鸣不平的,而她只作无妨,亲自赶工作图,不过从不牵连属下和工事房,这辛苦担子她一人挑着,时常在官署加值到深更。
然而,再尽力还是不小心拖到了第六天的早上才把作好的图和政事堂建筑构架图上交到侍郎廷,因为这日殷济恒不在朝,刘应须又要晚一天才能去政事堂邀功,所以心有怨愤,对顾清宁好一顿数落。
刘应须为人促狭谄上欺下,难为顾清宁一直忍着。因为前一日是熬夜赶工,这一早又在侍郎廷受指责,难免有些体力部级,她给承建司布置完事之后便告了半天假回家休息,下午又返回官署,继续构思作图处理工事。
这一日,还是一如既往,一人留在官署加值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