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杨隆兴受审!”
御史台,最高级官员御史大夫缺位,以御史中丞为首,开堂提审前任右司丞杨隆兴。
刑部目前调查的结果还停留在秦红墨是自杀的阶段,而杨隆兴由御史台直接审理,这一场审查,将直接影响他的罪与罚。
顾清玄端坐在堂上,平静地看着杨隆兴被御史台押司带上来。
若在半个月以前,他见到杨隆兴,必须得跪下行官礼,然时至今日,已完全变样。
杨隆兴在堂下跪倒,按礼参见,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堂堂从一品,当官当到这个程度,谈何容易?但官位名利,总是来得难,去得易,昨日堂上臣,今日阶下囚,屡见不鲜,让人唏嘘。
照例问讯,条条框框都有明文规定,不过是走一个程序,有众人各司其职,在堂上监察记录。顾清玄照着审讯前就有人拟好的案情答疑向他审讯,他一一对答,什么该隐瞒,什么该弱化,什么该坦白,分寸拿捏得十分好,对自己**夜宿青楼供认不讳,甚至痛哭自责怨自己败坏官场风气,又慨然指责官场风气低下需要大力整顿如何如何,反正是对杀人之罪一个字都不认也不提,审官问起,他直拿头呛地以表清白。
跪得利索,哭得好,磕得好头,喊得响,诚表忠心,痛诉冤。
大概就是一个上御史台受审的腐败官员临场发挥最好的表现了。
杨隆兴不愧为官场老人,深谙此道,届时加上老泪纵横的忏悔和伸冤,对堂上文官无论官职地位都一律尊视,看起来诚恳到极致,俨然一个偶人迷途沾染恶习,而本性纯直的朝廷忠臣良臣。
官场辞令,繁琐虚浮,不加赘叙,反正通俗总结来说就是“我出身微寒,一心报国,眼里心里只有我皇只有家国,此心苍天可见!我为政多年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还想用余生为大齐为我皇发光发热奉献自己!此心苍天可表!但奈何官场黑暗,贪腐成灾,我被人引诱误入歧途品行有失,为应大势以顾大局不得已同流合污!但我内心正直出淤泥而不染,此心可昭日月!总之都是这个世道的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品行上微有瑕疵,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身为凡人也有诸多无奈啊!我只是一个忧国忧民忠心不二的普通人,还遭受此等冤枉,真是六月飘雪苍天见怜!若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改正陋习并尽力整改官场风气,洁身自好,做道德标杆!感谢朝廷!感谢我皇!感谢大齐!感谢各位大人!”
他涕泗横流,额头青紫,指天慷慨而道:“……效忠吾皇,天佑大齐!我杨隆兴此心苍天可鉴!”
侃侃之词还没有诉完,顾清玄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终于没了耐心,将惊堂木猛地一拍,高声冷冷道:“别苍天可鉴了,杨大人,你行行好,就当老天爷聋了瞎了吧!老天爷才不给你背这锅!”
杨隆兴有些愣,没想到顾清玄这么直接,连一个把戏演完的机会都不给他,心里暗恨顾清玄嚣张。
顾清玄转眼看向一旁做记录的文书师爷,师爷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将供词拿到杨隆兴面前给他签字画押,杨隆兴确认无误之后,就签下了名字,然后再由师爷奉到顾清玄面前。
顾清玄接下,放到案上,看都没看一眼,只道:“好了,今日的审讯就到这里,已从杨大人口中问出了初版供词,实情还待查证。”
这当然没完,这就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过程,一步步折磨着人,官场上审案录案向来如此。
杨隆兴转着眼珠瞟了瞟堂上参案的人员,心里盘算着,私下给几人送礼给几人塞钱,下次再传审时情形定然大有不同。
这些他都是轻车熟路的,自能应付,他最拿不准的还是顾清玄。
如今自己是仰他鼻息,怎样才能打通这一关呢?
鸣锣退堂,顾清玄坐于堂上不动,让其他人先走,与向外退着的杨隆兴对视一眼。
杨隆兴心下大喜,想来,原来顾清玄也不能免俗。
堂上人皆撤走后,杨隆兴又悄然折返了。
“顾中丞……”不用扮忠臣了,他此时原形毕露,一副皆是我类的神情,藐视着顾清玄。
顾清玄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目光停在面前的一纸供状上。
“杨大人,今日的所供罪名尚小,不过是贬官罚俸……”顾清玄出声了,从他的话语中一时听不出什么意思。
杨隆兴道:“是啊,只要顾中丞在这供状上敲上章子,其他的就与我无关了,大不了是个贬官,再托人送几道保荐折子,这司丞之位还是要回来的……诶,放浪形骸这么多年,哪能不翻一次船?还请顾中丞高抬贵手,不要刁难,以后,本司还是会多多照顾你的……”
顾清玄垂面,唇角斜斜勾起,双目上抬,一道锋利的精芒直摄人心,语气却是再轻松不过:“若是顾某非要刁难呢?”
“你……”
杨隆兴心里顿时被大片阴影笼罩,干瞪着眼,眼看着顾清玄撕掉了他的供词。
“从此刻起,你的生死,我说了算。”他站了起来,手一扬,白花直扑到杨隆兴脸上。
杨隆兴只觉得脸上像被刀子一下下剜着,火辣辣地疼。
“我知道你打点了多少人,但你打通不了我这一层,也左右不了刑部侍郎交上怎样的查案结果,你应该看得清楚,你眼前,不是简简单单的三司同审,而是顾家与殷家人,杨隆兴,走到这一步,你就别妄想轻易翻身了。”
“顾清玄!你到底想怎么样?就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杨隆兴有些失控了,因为他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人。
顾清玄已走到他的咫尺处,“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毕竟,我是你最后的机会。”
“机会?你会放过我?你想要什么?”他又看到了契机。
顾清玄又换了副神情,不复威慑阴狠之状,而是含笑道:“司丞大人,你的案底你的供词都会留在我御史台,如今是御史台主审此案,所以无论刑部交上来怎样的调查结果,也都能被御史台驳回,或是扣下。此案,我自有办法让它变得与司丞大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与其花那么多银子打点别人,不如拿出一半家私捐了‘报效令’,皇上自然会饶恕你失德渎职的罪过,恢复你的官位,你就继续安心当你的右司丞……”
杨隆兴明白了,苦笑起来:“这样,我就成了你顾清玄手中的提线木偶……”
“对。”顾清玄毫不掩饰,直回了这一个字。
“最起码,还能留一口气,知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