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于高三生来说,热闹都是别人的热闹,过年这几天也就是上吊间隙给学生们喘口气。
离高考统共不到半年时间了,时间紧任务重,去年全国几百万人赴考,也就只招了六十几万学生。
安阳镇有高中的只有镇中学,高三一共有两个班,一个文科,一个理科,往年最好的成绩也就考上了二十个专科,两个本科。
高三的老师们恨不得手里捏着根鞭子,好好鞭策鞭策手下的孩子们,让他们能把知识吃得死死的、牢牢地刻到脑子里去。
学校里安排的高考模拟考从月考考到周考,所有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狠狠地绷着劲。
老师们是过年走亲访友都没放下心来,极尽所能地发动身边各种关系,费尽心力地弄回大地方的卷子回来给学生摸底,查缺补漏,押题押题再押题,能中一题都是赚的。
生怕高考生们过年玩疯了收不住心,学校也是极操心的,想着“六六顺”正是开学的好兆头,选了初六让高三开学。
初五,天还没亮,秦家人便已早早起来了。
秦家老屋当年是用了好料子盖的,因是北地迁过来的,屋子比竹溪村当地民居盖得宽敞得多。堂屋后的正房给了孙老爷子住,秦大哥两口子带着女儿住东厢,秦二哥和媳妇带着孩子住西厢,秦小弟住后堂屋,家里原有的柴房给孙老爷子和秦二哥改作了木工作坊。
秦家虽然一度家徒四壁,多条厚被子都没有,不过这几年慢慢也添上了不少家俱物什,虽餐餐粗茶淡饭,好在都能吃饱。
秦大嫂正在厨房烧早饭,乡下的灶有两眼大的放锅,中间有一眼小的烧水,只要灶里火没完全灭了,水能一直保持温热。
秦大哥从中间的灶眼上打了盆温水,搪瓷的脸盆里映着红双喜,是他和媳妇结婚时添置的少数物什之一。他在盆里拧了拧毛巾,动作轻柔地给女儿春妮抹净了小脸。
秦二哥一大早就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开工了,昨天他去村里祠堂帮忙修补过几天要摆宴的桌椅板凳,临时又接了一单巧活,要帮村主任打个轻便的娃娃推车。
村主任嫁到镇上的闺女生的男娃娃满周岁了,他做外公的想给外孙送个新奇的物件,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人家用的那叫什么“婴儿车”的东西,就琢磨开了,这东西不就是给娃娃坐的小摇车嘛,咱自己就能打一个,最好是孩子坐得舒服、大人推着不累还能放上娃娃平时用的小东西,重量轻、方便大人搬上搬下的。
村主任心里盘算着,走着走着到了祠堂边上,正好遇到秦望平。
村主任是少数知道孙良本事的人,当年孙良那手艺是省城大官家想找他打嫁妆家私都得排着队来的,秦家二小子能出师那手艺肯定差不了,便把“娃娃车”的事儿托给了他。
秦望平听村主任描述了大概,心里就打好腹稿该做个什么东西了,这不,一起床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一头扎进木头堆里了。
孙老爷子人老觉少,正在院子里打太极。
夏歌昨天玩疯了,在家小猪似地睡了大下午,这天也早早就醒了,小人儿手短脚短、摇摇晃晃地在妈妈怀里穿衣服。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听到外面小叔说话的声音,着急着就想跑出去。
这几天都是小叔带她玩,她也粘小叔得紧。她小小的脑袋瓜里不知怎么就记得了今天小叔要出门,生怕小叔偷偷就跑了。
秦望荣正在堂屋理着书箱,把书本、笔记卷子什么的都点了点,看看有没有落下的。
他的书箱是二哥用藤竹编的,既轻巧又耐用。二嫂也给他缝了那会正流行的单肩书包,不过走远路使的话,还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书箱装得多又轻便。
他半蹲着正要起身,一颗红色的“小炮弹”小跑着“咚”一声撞到了他背上。
堂屋里有炭盆,少年人火力壮穿得便不多,正在抽条的年纪,和竹竿似的身上没几两肉,背上都是排骨段,那撞上去的滋味可以想像了
“痛哇……哇……”
夏夏捂着脑袋干嚎,秦望荣赶紧去哄这个小冤家,生怕夏夏哭包劲犯了,又是抱抱又是举高高。
“哈哈,哈哈,夏夏要灰走啦,灰机灰走啦”
秦夏夏这个调皮鬼,早把那点小痛忘在脑后了,开心地和小叔玩起了“飞机灰来灰去”的游戏,笑声大得厨房都能听见。
等大伯和小叔要出门了,夏夏又不是刚才那个她了。
“我乖,叔叔和夏夏玩……”
夏夏搂着小叔的腿不放,都要掉金豆豆了。
秦小弟许了若干“不平等条约”,夏夏听着似懂非懂的他也没在意,好不容易哄好了小祖宗。
夏夏被妈妈抱在怀里,揉着红红的兔子眼和小叔叔挥了挥肉爪子,一家人目送秦小弟和秦大哥出了门。
从竹溪村往安阳镇有四十多里路,要先走十多里地,再走水路行船到安阳的渡口。
去镇上的陆路这两年也渐渐通了,只是从竹溪村走得翻山,前一天下过雨,有一段山路就分外泥泞。好在这里的河道冬天是不冻的,走船没问题。
春寒料峭,秦望背着书箱,拎着大嫂给打包的家里做的辣酱、豆酱还有泡菜,秦大哥帮着弟弟背着衣物还有要给学校交的大米,两人披星戴月地走在出村的路上。
都是不爱说话的,两人便都闷头赶路。天格外冷,冬衣的裤腿扫过路边的杂草便染上了霜。
秦小弟今天穿了过年二嫂给他新做的冬裤。
腊月的时候,二哥给邻村一户人家打嫁妆箱子,那户人家看东西打得又结实又好看,一高兴就送了秦木匠几尺新式的好布。
卡其色的棉布既喧软,颜色还新潮,还有一块大红色的,那红是又正又亮。
秦二嫂赵江兰有一双巧手,东拼西凑上一些家里攒下的布块,愣是给全家大大小小过年都添了新衣裳。两个小丫头添了福娃娃似的红色饭兜兜,秦小弟多了条卡其色的新裤子。
过年事又多又杂,赵江兰有时候只有晚上能抽出点空来缝上几针。秦二哥那些天出外帮人打柜子去了,小弟又没回来,秦大嫂和秦二嫂做活的时候都不舍得开堂屋里的电灯。
秦二嫂满心想着要在年前把家人的新衣赶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喜,每每便躲在自个屋里就着煤油灯的灯蕴如豆,挑灯夜缝,没几天眼睛就熬红了。
村里家境好起来的人家,已经在城里买上西装裤、昵子大衣,还有南方过来的夹克、棉裙。
还有巧手的大娘大婶学了织毛衣,自己买了羊毛线,几个人围坐着学各种针法、花样,比着看谁织出的毛衣又暖和又好看。
秦家人从不眼红别人的新潮衣裳,家里做的衣服已经很好了,又心疼赵江兰的辛苦,一家老小都分外爱惜新衣。
秦大哥把小弟送到了村头的渡口,摸了摸弟弟有点潮乎的头发,轻轻说:
“阿弟,在学校多吃点,别省着,哥哥们有空就去学校看你。”
秦望荣沉默地点了点头,和哥哥一起扶着渡口的麻绳,晃悠悠进了船舱里。
秦大哥把弟弟带的行李都归置好,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塞给了弟弟。他一直用胸膛捂着,油纸包里的蛋饼还热乎乎的。
自家摊的蛋饼,放了足足的三个蛋,抹的酱是用猪油、肉丁、香菇和辣酱炒的,还裹了自家腌的泡菜丝,秦家最好“吃”的夏夏长到这么大也就生日时吃过一次。
艄公要等船坐满了才开船,这时候陆续有周围几个村落要搭船的人过来了。
“阿弟,饼带着路上饿了吃,学习忙也要顾着自个,别太绷着劲了。”
秦大哥说完话便下了船,还帮着几个去镇里探亲的大娘递了几篮子鸡蛋上船。
船开的时候,秦望荣坐在一群聊着天的大爷大娘之间,透过舱沿破旧的帘子,看着哥哥的脸越来越远。
直到早春的雾气漫上了眼,河边只能远远望见一抹墨蓝的身影,笔直笔直站着,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