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李约看着弟弟的左腿被包成了一个大粽子挂在床前，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让他平时看起来很是魁梧的身形难得地显出几分柔弱的孩子气来，也不由有几分心疼。
李翰刺愣着一头短发，咧嘴笑得灿烂，皮肤比上次见面黑了些，象个小太阳似的，摇了摇头：“没事。”
“什么没事？不知道是谁正骨的时候还掉眼泪呢。倒会在你姐面前充好汉。”李母毫不留情地揭穿李翰的小小矫情。不过，做为母亲更关心的还是他的伤势，她转过头，看向女儿：“约约，真的行吗？”
李约抬手做了个保证的动作，回以一个肯定的微笑：“妈，相信我，没问题。不过，得先出院才行，这种事不方便在医院做。”
李父有了女儿的保证，心下一块大石落下，整个人轻松起来。听着李约的话，连忙点点头：“那行，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
李约和妈妈弟弟说着别后闲情，娱乐圈八卦啦，弟弟中学的篮球排名啦之类的，谈谈笑笑，颇感温馨。只是，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和李父一起回来的竟然是刚刚分别的医生斯佩恩。换了医生服看着比之前还要难以接近。
李约下意识眯了下眼睛，心底里为这位斯佩恩医生的外表再加了两分。她还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制服控倾向。冷酷的医生什么的，连严厉的法令纹在医院清冷的灯光下看上去都变得别有魅力了起来。李约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斯佩恩医生？”
倒是斯佩恩医生见到李约一点都没有色变，只是点了点头，直接对着李母道：“李翰先生现在的情况还需要随时护理，不适合出院。”
李母开多年饭馆，做人爽利，主意也特正。李父被医生一说犹豫起来，但李母一点也没动摇，微笑着摇头：“多谢斯佩恩医生的关心。不过，家里有雇请护理人员，而且，出了院之后，再有什么变故，我们也不会牵连医院。请放心。”
家属都这么说了，斯佩恩也不是爱心泛滥的人，不过是做到告知的义务而已。之后的事就特别顺利了。
临送弟弟上车时，李约脚步一顿，突然转头又跑进住院楼，直奔斯佩恩办公室而去。
“斯佩恩先生。”李约良好的身体素质并没有平缓她此时的心跳，幸而一惯的心理素质让她的声音还算平稳：“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这句话已经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一个小时了，此时说出口终于算是了了一半的心愿。无论这位严肃的斯佩恩医生是否答应，李约都满足了。这可是她第一次努力向外散发荷尔蒙呢，值得纪念。
斯佩恩转过身来，眼瞳黑幽幽的，看着李约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出声，拿出手机。
这是什么表情？不愿意？还是讨厌但不知如何拒绝？或者其实是喜欢，不知如何表达？
沉默着收了号码，虽然达到了目标，却让李约生不出半分欢喜来。纵使李约再乐观，看见这张完全打动她小心脏的脸面无表情时，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他对自己亦有好感。这样的认知，让她之前的那点心动的小苗慢慢蔫下来。
斯佩恩这个别扭的表现让人捉摸不透，从车祸到医院一路以来的表现，他似乎是个从来不会说废话的人，无论对待谁对待什么都一付严谨得没人气的模样，这还是她来美国几年来遇到的第一个性格如此讷于表达的男人。他真的是在美国长大的吗？怎么象自己一样有未老心先衰的迹象？
三百年的独居破碎了自己的审美观吗？竟然会对这样的男人一见钟情？年纪不小，不懂情趣，还性冷感！
李约收好手机，走出住院楼，冷风一吹，脸上刚才涌起的热潮顿时退散。冷静下来，沉入自己的心思，越发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只不过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对一个陌生男人念念不忘了。这真的是大导演李约做的事吗？
刚才是哪根钥匙打开了她封印荷尔蒙的大锁？
先不管这个了。李约把今天这个带着点另类感觉的艳遇抛在脑后，打开车门，就看见弟弟的大石膏腿很艰难地横在后车座上，样子说不出的狼狈可怜，不由地就把刚才那些突如其来的情动丢在了脑后，大笑起来。
听见李约开怀的笑声，李翰一脸哀怨地看向自家无良的姐姐：“姐，快，治疗。”
已经是魔法师的李约，不象魔法学徒时使用这种初级魔法还需酝酿，现在的她，瞬发妥妥的。李翰的话音还没落，表情就扭曲了起来。骨骼迅速新长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事，痒得他上身微微颤抖，手把椅垫都快抓破了。
足过了十分钟，这种无法解脱感觉的折磨才算慢慢消停下来。李翰舒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腿，欢快地“嗷——”地叫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
“好了？”
李父李母一起问道。
“哈，完全好了！”李翰急吼吼地弯腰去拆石膏，却被李约伸手止住：“回家再拆吧。这里拆太引人注目了。”
当然不可能开车回洛杉矶的农场，只是父母之前住的酒店而已。一家人本来打算次日就回洛杉矶的，谁知道第二天李约竟然接到了那位冷面先生斯佩恩的电话！
“斯佩恩先生？！”尾音向上扬着，李约的惊讶完全无法掩饰。她怎么都没想到斯佩恩这样的男人会主动给自己打电话。虽然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心脏砰砰狂跳起来。
斯佩恩不知道是不是被李约的这种语气噎住了，手机那端沉默了两秒，斯佩恩低沉冷淡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李小姐，关于昨天急救手法的问题，我还有几个疑问，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与我见一面？”
哈，是为了工作。
李约心一沉，有种说不出的失望。不可闻地叹息，然后微微一笑：“现在就可以，医院旁的咖啡馆怎么样？”
冬天的纽约，阳光依旧好。
隔着玻璃看见穿着黑色长风衣的斯佩恩沿着街道走过来，来来往往的人中，他太独特，背挺得太直，目光太坚定，表情太冷漠或者是别的什么，反正他不象个美国人，气质在一群为生活奔波的行人中让人一眼就能看见。
“李小姐，抱歉，我来晚了。”近看，斯佩恩的眼下有些发青，眼中也红丝，显然昨晚没有休息好。但他的表情依旧，似乎他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疲惫。
“没，是我来早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呢，确实是李约来早了。
斯佩恩坐下来，拿出随身的一本打印出来的册子，放在桌上：“我昨晚做了下总结，结果，发现几个疑问……”这架式，完全没有寒暄的意思，直入主题。
没有在斯佩恩看向她时坚硬如岩石般的眼神里看出一丝的波动，李约心里堵得慌。
三百年来，她好容易适应了平安的环境，试图让自己柔软下来，学着做一个普通人。难得一见的一见钟情，结果对方看不上她！
这个打击太大了！
做惯了人上人，也被赞美吹捧习惯了，李约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在她自己心里，她还是天下第一等有魅力的人呢。没想到，现在有人用行动告诉她，根本没这事！
这滋味……
李约暗自啧了一声，正视这个事实，收敛心事。她一向心志坚定，这样的微澜不过是一瞬就被压下，面上一点不露。
好人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李约抿抿嘴，坐正身体，拿起册子，认真地看了起来。一边的斯佩恩叫了拿铁，指着划出粗线的部分：“就是这里……”
李约一边回忆，一边与斯佩恩讨论。一来二去地竟然花了半个多小时。斯佩恩一边记录，一边随手整理，等讨论完毕，册子在他手里已经厚了一倍。
“谢谢你，李小姐。”斯佩恩郑重向李约道谢，道：“我会尽快把它写好，属我和你的名字投稿给《美国医学会杂志》。你不如把通讯地址留给我，到时直接把样刊案给你。”
李约愣了一下，扯唇微笑，一摆手：“不，不用。我仅仅是刚好知道几个急救方案而已，真正可操作的方法还是你做出来的。我又不是医疗圈子里的人，不用属我的名。而且，我对医学杂志毫无兴趣。直接寄到你的医院就可以了。”
李约说的倒是句句大实话，她要这种名声完全无用。医学这种专业性很强的学问，自有它自己的一种体制，对于不混这个圈子里的人，论文上周刊这种资历，顶多能自己心里乐乐，毫无意义。
斯佩恩看了李约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了。”但他怎么做是他的事。
他的唇薄，抿起来还有法令纹。面部线条很冷硬，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象某些东欧男模。眼瞳现在看起来是灰色的，看人的时候显得专注又无情。放在桌上的手指修长而瘦，有一种冷冰冰的优雅感，好象传世的石像。
真是……完全符合她的审美啊！
李约似乎觉得自己没办法直视眼前的场景，不由地眯了眯眼睛，停了一会，打破沉默：“斯佩恩先生，你结婚了吗？”
斯佩恩收册子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有点吃惊，抬眼看了下李约，却并没有犹豫摇了摇头：“没有。”
“有女朋友吗？”
斯佩恩索性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坐直身体，直直地看向李约：“也没有。”
李约与斯佩恩对视，对方并没有任何不喜或者想逃避的反应，李约拿出黑暗教宗的强大心理优势，挺直背盯着斯佩恩，清清楚楚地说道：“我喜欢你，请做我的男友吧！”
知道的明白她这是在表白呢，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李约是在与人谈判呢。光看背影，战意十足。
看着李约微微扬起的下巴，脸上虽然摆出骄傲的表情，但却慢慢泛出的粉色，还有倔强得有点孩子气的眼神，斯佩恩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
虽然这个笑容很浅，只是轻轻地勾了下唇角，但他真的笑了！
李约有那么一霎那懵了，眼神再摆不出骄傲的表情，在斯佩恩看来，有点傻愣愣的，很是可爱。
可李约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落在别人眼里竟然得了个“可爱”的形容。她是随着自己心动的情绪，任性而走，不再压抑，享受这种怦然心动的暖洋洋感觉。所以，这一刻，李约明白了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的心态。越是不爱笑的人，笑起来越是勾人。
“抱歉，李小姐。”斯佩恩眼中难得地有了暖意，从灰色变成了明亮了一些的灰蓝色，声音也温和了起来：“虽然你很可爱很优秀，你的看重也让我喜欢，但恐怕我没办法满足你的要求。”
李约一挑眉，第一个反应就是想问“为什么”，可是，她还是闭上了嘴。这种情况下，问什么都无济于事，徒增尴尬。
不过，斯佩恩也会说如此动听的话，让李约颇为吃惊。她表白之前已经做好了被直接拒绝的心理准备。如果斯佩恩直接说：“抱歉，我不喜欢你。”李约肯定一点都不吃惊。可是，他却在拒绝之前说了这种相当于“安慰”的话，这个意外让李约被拒的苦闷因此而消散不少。
“乔安娜·李。”斯佩恩拒绝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看着李约，缓缓开口：“我昨天晚上查了一下这个名字，才知道，之前我对你的态度真是失敬了。李小姐，在你的领域里，你真是个天才。我特别喜欢你的《奥罗拉之死2》，虽然它是个动画片。”
李约不解地看着斯佩恩：“因为我是著名导演，所以拒绝我吗？”
斯佩恩摇摇头：“因为你是女人。”
李约被这句信息量巨大的话弄懵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轻轻地说出一个中国字：“……靠！”
自己这眼光！说啥好呢？
“好可惜……”李约心里的滋味难言，既不是痛苦，也不是解脱。对斯佩恩也并没有因爱生恨这类的情绪，更多的是无所适从。就算到现在，李约依旧喜欢着斯佩恩的颜。只是那份心动突然无处安放了，这让李约不由地嘴拙起来。
她知道，就算《断背山》获了奥斯卡，同性恋在这个时代依旧不是被大众认同的角色。这位斯佩恩能如此坦然地向自己说明，实在算得上是人品和勇气都可嘉了。
此时，李约多少有些明了斯佩恩这种冷漠性格的来源了。以他的年纪，在他需要面对自己的性向的年纪，社会可比现在要更加保守许多。他能在三十多岁成为纽约大学医学部的主治医生，绝对是个到处引人注目的学霸级人物。能混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也觉得。”斯佩恩认真地看李约的表情，没发现任何鄙视或敌视的苗头，才道：“我有个故事想请你看一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李约一笑：“我拍不出比《断背山》更好的同性恋电影了。”李约说的大实话，她本来就对爱情不熟，拍主流向爱情已经需要另辟蹊径了，同性恋题材的爱情电影，她更是完全陌生。
斯佩恩一愣，失笑：“不，你误会了，不是同性恋故事。是移民与美国梦的故事。”
“移民？”
“嗯，我是波兰裔。”斯佩恩毫不讳言：“父辈移民美国之后，发生了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我一直想有人了解这段历史，表达这段历史。可是，我没有文学细胞，也没有相关的人脉，无能为力。昨天看见你的简介，知道你也是中国移民，而且一直坚持自己编剧。就生出这个念头。只是，”斯佩恩顿了一下：“才见两面就突然提出来，可能有些冒昧……”
难怪一点都不象美国人。
李约看着斯佩恩这张冷情的脸，虽然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她本来打算明年歇一年的，现在……拒绝他不是正应该吗？可是，怎么突然对这段连冷漠如斯佩恩都说“荡气回肠”的历史有兴趣起来了呢？
“我愿意听你的故事。但我不敢保证别的。你知道的，电影并不只是故事一个元素就可以操作的。”
斯佩恩明了地点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