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赵行德感慨道,“鲸鱼的皮肉,脂肪,骨骼,连须子都大有用处。在五洋四海捕捉这些庞然大物,也能富可敌国的。”
“也是在稀奇古怪的书上看到的吧?”李邕拍着手掌笑道,“有个人最合适这捕鲸的行当。可惜他是我大哥,将来要继承博望侯的爵位,四海逍遥的日夜也就到头了。”举杯和赵行德各自满饮了一盏酒,又笑道:“我从芦眉人口中听过最好笑的说法,你道是何言语?”
“愿闻其详。”赵行德将两人的酒盏都斟满。
“芦眉人居然抱怨法兰克人、突厥人,大食人是强盗。”李邕笑道,“你可知道,西方蛮夷有个说法,全世界财富的三分之二都在芦眉,你道这些财富都是自己长脚跑过来的吗?”他撇了撇嘴,沉声道,“还不是芦眉人的先祖抢来的,不但抢了财宝女人,还占了许多膏腴要害之地,世代积累,才有这么惊人的财富。”他和赵行德举杯满饮,叹道,“小宗钱财,尚能以商贾之道谋之。但财富多到一定的时候,柔弱者便无能居之,唯有力者能居之。当年芦眉灭迦太基,大食灭波斯,莫不如是。”他咧嘴一笑道,“当我大夏力雄于天下,便是我等夏人富甲天下之时吧。”
二人各自叙说这过去的见闻,兴致越来越浓,竟畅谈了整夜。好在赵行德这一趟出来带着全营军士托付,也不虞校尉怪责。天色拂晓,赵行德才告辞回营。
李邕的兄长,承影第四营的校尉李四海,此时正危襟正坐在大理国相高顺贞的对面。大理王权旁落,国主段正淳原本就是高氏所立,对国政无可无不可。国家大权皆操之于高氏。故而李四海抵达大理后,径自来见高氏族长,相国高顺贞。
其时中原盛行五德始终之说,宋朝更宣称居火德。而夏国也有主张五德之说的学士,以为唐室得土德,后梁、后汉、后周皆未一统天下,不能进入五德。而后宋朝平灭南唐,应为金德。而夏朝必将取关东一统天下,居水德。无论从水克火,还是五德始终来说,将来天下都是夏朝来统一。夏国皇室和丞相府虽然从未认同这五德之说,但从税吏府时代开始,丞相府为官吏所定制的正式朝服皆尚黑色。就连大理国相高顺贞,也特意换上了一深灰色的朝服。
穿着国使朝服的李四海,举止有度,显得十分庄重。若是李若冰见他这副摸样,定要大吃一惊。李四海面容肃然,字斟句酌地道:“大理来归,吾皇与两府皆十分看重。除册封段氏为镇南王之外,又封高相国为善阐侯。除了修改国中制度,如蜀国一般归化之外,仍用大理人治大理。除此外,蜀国与大理之间关卡逐步取消,百姓及货物往来,听从自便。”
他抬头端起茶盏微微啜饮了一口,微微笑道,“高相国,你看可好?”这些条件早通过蜀中孟氏透露过来,现在要做的只是再确认一下。
高顺贞点头道:“甚好。”他座下的属吏张乐进补充道:“从今日起,大理与蜀中之间的货物往来已经不再收税了。”
李四海微微点头,听高顺贞又道:“安南兴兵犯我疆土一事,不知如何处断,还请李大人示下?”
李四海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抬头微笑道:“安南犯我疆土,王师自然会吊民伐罪。蜀中锦城、百战、玄甲三军已经南下度过泸水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待锦城诸军抵达大理,便与大理合军讨伐安南。平定安南后,王师将在安南故地择一处良港驻扎震慑宵小不臣,并徐徐从蜀中移民屯垦,届时还要善阐候多多相助啊。”
他有意仅仅只说夏国要求良港的事情,其它安南州县的处置,就要看大理国在这次战争中出力的多少了。夏国只派蜀中兵马南下,表明治理南方还将倚重大理国。高氏乃是大理国真正的主人,高氏家族的子弟遍布朝廷和州县,国中为数不多的军队,也被高氏所控制。故而依旧给予尊崇地位。段氏被封为镇南王,则照旧是虚爵,以安抚民心。
“王师救我大理万千子民于水火。”高顺贞举起面前的酒盏,沉声道,“微臣必定鞠躬尽瘁,尽国中兵丁粮草,相助王师东向经略安南。”这次大理国归附夏朝,亦是高顺贞为家族作出的最重要决定。
李四海与他举杯共饮,大义凛然地沉声道:“大理子民便是我朝子民,王师必不能坐视其遭受蛮夷侵凌。”
一听说夏国国使姓名,高顺贞便派属下包闻仲去向孟氏的人打听李四海的来历底细,以决定接待的隆重程度。然而李四海抵达大理都城,居然直接便过府拜访。直到他告辞离去后,包闻仲才来告知,这位李国使官拜校尉,是开国博望侯世子。
高顺贞叹道:“朝廷也太看得起大理了。”下令一切接待礼仪务按照最尊贵的来。属吏张乐进问道:“这使者不过是名校尉,也未继承侯爵,为何如此礼遇?”高顺贞摇了摇头,缓缓道:“世袭博望侯乃是唐室之后。虽然并没有行禅让之礼,但世人皆知,夏之社稷乃以德居之,并非乱臣贼子篡逆而来。朝廷派博望侯世子出使大理,恐怕用意便在明了正朔所在吧。”
回到馆驿,屏退大理国的奴婢后,李四海方才长吁了一口气,扯开帽子的系带,两手挥了挥宽大的衣袖,叹道:“好久没有打躬作揖,真比海船上还要累。”又沉声道:“南诏大理乃是新附之地,难免有一二心怀叵测之辈,千万要小心防范,莫要阴沟里翻船,那就连虎翼军的雏鸟也不如了。”
周围几个百夫长皆是哄笑,为了这趟出使的差使,大将军府拨下一笔银钱,让李四海特别按照虎翼军仪仗的标准为承影营定制了军袍甲仗。虽然没失国体,不过连李四海自己在内,军士们都有些不太习惯这般郑重的装束。
此后数日,大理国中重臣的朝服换成青黑色,以示归附水德。高氏更为了配合攻伐安南,选拔了五千精锐军士成军。大理国的各州县官吏和蕃部领,都开始收集粮草驮马,准备供应蜀中南下大军。与此同时,朝廷也征大批民夫,一边转运辎重一,边修复早先因为担心安南攻伐而破坏的重要道路。
大理归附夏国的消息,在大理和蜀中的民间皆是波澜不惊,这两地边境的百姓习俗相近,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一切照旧。但得知消息的蜀中商人则闻风而动。大理国北面门户,扼守苍山洱海之间要隘的下关前面,天色还未拂晓,等待着进关的商队马帮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有的商人赶着到大理开设分店,有的则听说朝廷将要对南方用兵,提前输送物资准备卖个好价,还有的是听说关税将要取消,便将货物囤积在关外,现在只赶着去大理抢占市面。虽然蜀中商贾常年累月都在这条茶马古道上跑,在下关前面等待也不止一次,但今日心情却格外不同。
“老李,你看这关前的匾额,似乎变了啊?”何记茶行的何老三指着那匾额,口中喃喃念道:“镇—南—关”
他一听说这大理将要归顺的消息,立刻凑足银钱,马不停蹄赶过来,准备在苍山买一座茶园。他往年来大理购茶,有好几处早就看好,当地的族长也愿意出售,但都不敢下手,这回大理与蜀中合为一体,若是晚了,只怕就要被旁的茶商抢走了。
“老三,你孤陋寡闻了,”李良仁得意道,“大理归附我朝,这段氏受封为镇南王,因此便将关名改名为镇南关。”他也是带着七八分的猜测,却解释得合情合理。何老三仰头看着那野草丛生的关城城头新悬的匾额,大笑道:“还是这镇南关叫得威风。”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紧赶慢赶,还以为能喝个头汤,谁知到这关前,却有这么多人候着了。”
李良仁笑道:“为人莫太贪,这大理国地方这广大,缺不了老何你这一份。我听说往前三天,这镇南关前便是这番景象了。如此一来,那些蕃部的头人可要大财了。”何老三堆笑道:“老哥说的是,财财,一起财。”镇南关弥漫着一股仿佛节日的气氛,商旅们一边喜气洋洋地谈论着如何拓展生意,一边野心勃勃地议论着“大理和蜀中取消了关卡,国用不足,对关东货物至少要收三成的重税,限制关东人在这边做生意,免得那些闻风而来的渣滓又将市面搞乱。”
十数日后,大理国倒向夏国的消息传到汴梁,皇帝赵佑再度暴怒,掷出玉斧,差点砸中太尉童贯的额头。
“陛下,犯不着为南蛮动气。”童贯小声劝解道。赵佑仍然怒气勃。当初平蜀之后,太祖以玉斧将大理国划在南疆之外,称“此外非吾所有也”,宋军便不再南进。百十年来,大理国殷勤进贡,多次私下提出愿依附大宋为藩属,宋国朝廷因担心多事而拒绝。直到数年前,赵佑以为藩属来归,更能彰显太平盛世,方才傲然同意。谁知,短短不过数年,这大理国居然因为与安南之间的冲突,转眼又背宋投夏。
”真乃朝秦暮楚的小人。“赵佑气喘吁吁道,内侍刚刚端上来一碗参茶,又给他摔了。
“朕向来修仁德以怀远国。哪次藩属进贡不是十倍回赐,只因和安南的些许争执,大理居然倒向夏国,真是岂有此理!”赵佑气喘吁吁道,“王枢密,讨伐大理是否可行?”
枢密使王甫脸现难色道:“陛下,东南刚刚平定,还需要留兵震慑。这南征蛮荒之地,耗费非小。熙宁年间讨伐安南,十万大军中疫病流行,死者近半......”
“住口!”赵佑脸色铁青,东南一直是他心中隐痛。吃了这番动荡的教训,他不得不对朝政谨慎从事。三皇子赵杞力夺科举省试头名,因为清流重臣群起反对,赵佑便取消其参加殿试的资格。就连东宫易储的事,也一拖再拖。但易储之心,亦不可动摇。
“陛下息怒,”童贯劝道,“这大理国倒向夏国,无非是为和安南之间的争执,看来夏国和大理讨伐安南已经势在必行,我朝可反其道而行之,以粮草军械助安南一臂之力,以消耗夏国的实力。”童贯此言一处,赵佑还未说话,其它几名重臣脸色俱都一变。只因安南乃是宋国南疆的祸害,熙宁年间,安南侵凌广南州县,杀死军民十余万人,朝廷派大军讨伐,死伤近半,最后也只得到一纸面勉强保全颜面的降书,屠戮大宋子民的祸,并未伏诛,反而在安南国内颇得人望。
“陛下,万万不可。”御史中丞秦桧沉声道,“邕钦廉三州十余万军民尸骨的坟茔尚在,朝廷不讨伐安南也便罢了,怎能助纣为虐。”他转头看着童贯,怒斥道,“你这小人,存心要陷陛下于不义吗?”童贯为他气势所慑,不敢强辩,低声道:“本官只是为朝廷作想,那大理国反复无常,须得教训。”他自从河北脱逃回来,暗怀心事,不愿树敌,在庭议中的气焰也弱了好多,更极少与人强辩。即使官职远低于他的秦桧,也不愿轻易开罪。
秦桧还欲呵斥,赵佑沉声道:“好啦,道夫也是一时糊涂,这援助安南之事,万不可再提。”君臣计议良久,最后决定,为了惩戒大理国的背叛,断绝互市。令广南两路关闭与大理交易的榷场,并禁止本朝商旅前往。几位外臣退下之后,童贯又敬献了一丸静心的丹药,据说是按照仙方搜求了诸多名贵药材,千辛万苦才炼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