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德脸色如常,微微笑道:“皇帝不差饿兵。若无将士拼死打仗,辽兵打过来,不但要抢钱粮,还要杀我百姓。这一条,到也无不可。但是,我要再加一条,各部筹饷的时候,要先找地方官,若是地方官能把钱粮应承下来的,就不可骚扰民间。另外,”他语气一凝,“实在到了那时候,不可伤害百姓性命,不可借机侮辱女眷,各家屋里的粮食,勿要一扫而光,要给百姓留下口粮。若这几点都不能做到,那赵某这里,就不好容留诸位好汉了。”
陈东和张无敌同时皱起眉头。陈东本想说话,看了看赵行德,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张无敌考虑了半晌,终于一跺脚,大喝了一声:“那行!”伸手从赵行德手中把那张写着规矩的纸夺了回来,转身即走,一边走,嘴里一边嘟囔道:“他奶奶的,臭规矩真多。”陈东面带忧色道:“若这些人打着保义军的旗号勒索地方,元直你恐怕也难逃污名。”
赵行德望着张无敌的背影,低声道:“若能多招揽些豪杰之士为国赴义,我这一点点浮云般的名声,有什么舍不得的。当务之急,要阻止辽军席卷东南。纠合四方草莽成军,军纪不可能和原先的禁军厢军相比。现在火烧眉毛,要指望将士打仗,别的只能先放到一边。”他看着陈东,犹豫了一刻,问道:“夏国的军械和战马的作价,可以挂在大宋朝廷的帐上,将来再还,你何必着急?虽然东南富庶,乃是宋国钱粮税赋所出之地。但按朝廷强干弱枝的成制,州府不但没有兵马,钱粮积储也定然极少。打起仗来,处处用钱,你从哪里筹措来付这一大笔钱?”
赵行德从亲身经历知道,要维持一支能战的兵马,不但事先要准备粮草、铠甲、兵刃、战马、寒暑衣袍等各种军需,平时要维持军饷,打起仗来,钱粮花出去更如流水一般。打了败仗,重振旗鼓要钱,打了胜仗,激烈士气下的犒赏也要钱。一旦粮饷接济不上,立刻就军心不稳。在河北大营中,闹饷、哗变都不知多少次了。
陈东沉声道:“这个我自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办法?”他越是不说,赵行德越是担心。
陈东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低声道:“东南州县府库虽然空虚,但各地的豪强富户并不少。我和岳将军商量过,将允许各州县招募义兵,豪强为义兵自备铠甲兵刃,按照兵马的多少,给义兵的领授官。能募兵十名者授给什长,募兵一百名者授给都头,募兵五百名者授给指挥,募兵五千人者授给义军指挥使。”他微笑道:“行直在此招揽了江湖豪杰数千人,所以授给假保义军指挥使的职位。”他把这个“假”字咬得较重。因为皇帝北狩,朝廷重臣大都被辽国胁迫着,陈东的声望虽高,又有众多理学社士人的支持,但他私相授受的官职,只能是权宜之计,所以一定要带一个“假”字,以待将来名正言顺之后,再补全名义。
赵行德点点头,赞同道:“天下大乱,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授官也算不得什么?大宋豪杰数以万计,若能有十分之一能奋死击贼,辽国人就算连战连胜,多打几仗,契丹族就没有人了。”他皱着眉头道:“少阳,我最担心的是,我朝败而后沮,小挫了几仗后,大家都不欲和辽人再战,改而希图求和苟安。哪怕是汉伐匈奴,初时也是败多胜少。但以中国物富人多,不停地扭着他苦打,不打得他元气耗竭,就誓不言和。虽然空中原而得漠北,但总算耗干了匈奴,剪除了我中原的大患。若是汉朝一味苟且偷安,只怕也不能延续了四百年江山。”他叹了口气,“只是元帝柔懦,轻许和亲之议,痛失好局,以至狄夷得以休养滋长,终至五胡乱华之祸。”
“元直的意思是?”陈东心中一动。他近来日理万机,忙于应付应付局面,竟是极少有空闲思及将来如何,听了赵行德的话,恍恍惚惚似有所悟。
“契丹为政苛急,断难持久,辽军有契丹、女真、室韦等十几个种族,也一直相安无事。以此观之,就算一时无法大胜,咱们只要咬牙顶住,绝不求和,就能拖垮辽国。再加上,契丹人少,宋朝人多。”赵行德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凛冽,“只要多几次杀伤众多的战役,辽国一定比我们先流干最后一滴血。”
“元直真国士也,只可惜......”陈东暗叹。
赵行德又问,“刚才只说了募集兵马之事。现在还是青黄不接,田赋至少还有大半年吧,眼下你怎么募集钱粮呢?”
陈东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权宜之计,以捐生募集钱粮,兴许是个办法。”这事情乃是一些州县的理学社士绅先提出来的,每年捐纳钱粮伍佰贯以上,就可以进县学。东南一县之地,出得起这笔捐纳钱的富户大约有数百家。一县之地若有五十个捐生,那每年可得钱粮两万五千贯,足以支付五百禁军平常一年的开支了。招募的义兵许多都是自备衣袍,辎重,只要鄂州配给铠甲、战马等市面上难以购买的军需。这么算起来,单单荆湖南路一地的捐纳,就可养兵近两万人。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陈东困于钱粮,又要和蔡京等奸党争夺人心,权衡各种利弊,终于还是答应了这个办法。
“县学捐生?”赵行德疑道,“虽然东南富庶,有数万贯家产的上等富户也不少。但每年捐纳5oo贯,也不是个小数目啊。县学庠儒的身份,能值这么多钱?恐怕......”
“若按黄舟山先生之说,县学庠儒已经大不寻常了。”陈东缓缓道,“州县官吏都是他们推举出来的。庠儒的身份清贵,可以见官不跪,不经县学,不受县官审问,不怕牢役之灾。江南有几个县,真的是......”陈东摇了摇头,在理学社影响下,现在遥遵北狩官家而不奉辽贼乱命的州县大概有一百多个。其中一些县里是理社中人在操持局面,另一些县则是当地的士绅把持着,个别的地方,真正理社中人反而被排挤到了一边。这些大户人家族人众多,又广置产业,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迁徙避祸的。陈东倒不担心这些人投靠辽军,因为辽军一到,必定大掠州县,先遭殃的就是这些富户乡绅。只是现在还要刻意结好,免得他们投向了赵杞和蔡京那边。
“如此行事非议必多,你和理社的名声恐怕......有损。”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陈东摇了摇头道,“汉朝时为了北伐匈奴,尚且卖官鬻爵。辽军势如破竹,蔡京奸贼只一味避敌。事急从权,若不如此,只怕新军还没建立起来,东南半壁就已经沦陷了。为了挽回大厦将倾,既然赵行直不惜虚名,我陈东这点点名声,又算什么。”
赵行德沉默片刻,建议道:“既然如此,在镇国军、保义军之外,不妨以州县之名授予这些义兵军号,以激励护卫桑梓之心。”
陈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抬眼看着远处。这捐生的事情,大违背他的本心,只是形势格禁之下又不得不如此,所以实在是不愿再去多想它。若非赵行德一再追问,他甚至提都不想提起这事。
赵行德又道“蜀中可以运战马过来,但我估计等上万匹战马运到的时候,也该是夏季了。盛夏时候,若是饲喂得不好,马匹最容易横生疫病。若没有足够的骑兵协助,要打败辽兵就不那么容易。养马的草料,马棚等,最好现在开始准备。将来骑兵屯驻的州县,除了要圈地为战马建立马场之外,至少要拿出三成的田地来专门种草料。”
“种草,养马?”陈东一愣,又开始头痛起来,“那粮食怎么办?”他还没考虑到战马的饲喂问题。一经赵行德提醒,才想到对南方州县来说,大规模养马不但是个沉重无比的负担,而且本朝许多重臣一口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吃不饱饭,总比让辽贼杀好。最低限度的骑兵是一定要维持的。”赵行德道,“这件事我们不做,就等于自杀,我听说河北河南已经到处是草场了。”他叹了口气。
赵行德原先也以为南方不可能养马,但在这么多年戎马生涯以来,他所经过的地方当中,没有一个地方是不可能养马的。只要照料得细心,不但能养普通的马,养上等战马也毫无问题。他细细想来,不过是宋朝的公卿根本不懂马政,而下面的州县官吏则一味应付推诿。把战马分到户去养,本来就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做法。久而久之,三人成虎,不少人居然当真以为宋境真的无法养马。对宋人来说,细细算账,养马确实不够合算。维持骑兵的费用奇高。但在这个时代打仗若没有足够的骑兵,就凭空少了许多战术上的选择。细账算得再清,也大不过国破家亡的代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