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诸州县学祭酒公议,顺利推举陈东假丞相之位。在接受权位的典礼上,陈东郑重盟誓,因为圣上被辽贼所掳,所以只是暂摄相位,绝不会假丞相之名,行篡逆之事,否则天地不容,天下兵马可共击之。在弹劾之外,三年之后,诸县学祭酒将再行公议推举。驿马将邸报送到尚未被辽军直接控制的大宋各州县。
自古以来,朝堂权臣之间的勾心斗角,民间再如何好奇,编出了无数的传奇演艺,宫闱秘史,都不过是私心猜测而已。朝廷总要顾全体面,丞相就任时,就对天盟誓不行篡逆之事,可谓前无古人。这篇誓词一出,顿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不管是地方士绅,还是市井百姓,都是津津乐道。对普通百姓而言,蒙在高高的庙堂上那层神秘之纱,被掀开了一角。但这只是管中窥豹,人们的好奇心不但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兴趣。陈东原本多在清流士人中颇负声望,现在更加深入人心,坐实这个丞相的名份,
陈东假摄丞相之位后,将原先的军需府相应的扩充为丞相府,并任命了六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重要臂膀。天子被掳之前,镇国军节度使岳飞乃是东南一带官阶最高的武将。按照“以文御武”的祖制,经丞相陈东提议,县学祭酒公议由他假枢密使之位。因为岳飞正在率部东征江淮,这道任命书被马不停蹄地送往淮西。
而京东东路安抚使侯焕寅在假参知政事之位后,亲赴曲阜孔庙隆重祭孔,誓言将驱逐北虏,恢复三代之治,京东诸州县纷纷在同时大张旗鼓地祭孔,各地士绅响应祭孔的也极多。北方州县沦陷之后,辽军强迫宋人削,易服,激起了民间的反感情绪,反过酝酿了一股极其强烈恢复古礼的风气。凭藉着祭孔复古,侯焕寅在清流中声势大涨,侯焕寅紧接着提出了京东要联络各州县,大行“尊王攘夷”之策,便如春秋时期霸主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只不过侯焕寅尊的不是周天子,而是被辽贼俘虏的宋室天子。隐隐间居然能和陈东的声势相抗衡。
鄂州丞相府经营渐成气候,征调荆襄江淮等州县的钱粮、兵马也顺利了许多。然而,和驱逐北虏所需的相比,仍是入不敷出。保义军因为驻守鄂州,粮饷补充尚算及时。向东开拔的镇国军的粮饷便时断时续。镇国军节度使岳飞与部属同食粗粝,深得军心。然而,越是向东进军,州县被辽军残破得越是厉害,在契丹铁骑不时侵扰之下,百姓们耽误了耕作,殷实人家能靠往年的存粮,贫寒百姓多只能以野菜度日。粮饷跟不上大大地降低了镇国军进军的度。得知镇国军动向后,辽军各部开始作出反应,大将铁木哥率两万余骑兵,又裹挟了臣服汴梁的宋军数万人西进,与镇国军争夺淮西。
江南的梅雨季节渐渐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这些日子来宋境生的事情,颇有些让人目不暇接。往往一件事情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另一件更新鲜的事情又把人们的热情吸引了过去。人们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些变化的好坏。酒楼茶馆,街谈巷议,闾间乡里,人们不时提起天子赵柯,更多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种象征。大江南北的百姓们无暇思考,万一当真迎还了圣上又当如何,他们以各种不同的口音,带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到处都说“鄂州”,“丞相”,“盟誓”,“祭孔”这些时兴的事情。前段时间有关赵行德宗室身份的流言终于渐渐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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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大将军府行军司,张善夫欣慰地看到了赵行德推辞了兵部尚书的消息。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处于矛盾的心情当中鄂州的势力大涨,既抗衡了辽国,又削弱了襄阳宋庭的威望。一方面,赵德是夏国的将军,他在鄂州的声望和地位越高,能够为夏国争取的利益也越多。但另一方面,赵行德毕竟是关东宋人,他在宋国的名位越高,就会不可避免地偏向东面。从本心来说,张善夫甚至有些不愿放他回关东。
“看来,这赵德倒是个实诚人。”张善夫翻了翻密报,暗笑道,“他说无论如何,祖宗不能乱认,不能像北虏那样,为了争夺天下,连祖宗都可以乱换的。这是讽刺耶律大石吧。”这是当事人在一次和县学祭酒的酒宴中说的,由军情司的细作禀报了上来。张善夫知道,丞相柳毅对这个年轻将领有特别关注。他将这封密报抽了出来,连同近期军报夹在公函里,命人送到丞相府。
柳毅正在林泉宫中向陛下陈宣禀报护国府同意竞买国外的矿权之事。
“亏得赵行德想出了这个主意,朝廷府库不用费力气,平白多了一大笔收入。”陈宣啧啧称赞,抬眼道,“丞相亲自过来,难不成打算把他调回相府来?”他摇头叹道,“经营东面还离不开他,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辽宋之争如火如荼,无论陈宣、柳毅,张善夫,还是余藏云等人,都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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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到了襄阳,民间也是议论纷纷。陈东、赵行德、黄坚等人虽然在清流中都有巨大的声望,但州县学公议推举牧守,再推举丞相,却是前无古人的事。对很多人来说,与其寄希望于此,还不如眼前的明君。特别是辽军改以长围久困之策后,专心营建堡垒,训练水军,襄阳城外的战事反而平息了下来,给人一种稳住了局势,中兴在望的错觉。
在某些人眼里,赵柯落在辽军手中,和死人无异。赵杞毕竟是先皇血脉,又得到了蔡京等老臣,禁军三大行营的支持,俨然已成为正统。因此,追随赵杞做个“从龙之臣”,成了让某些人趋之若鹜的选择。赵杞称帝月余以来,各地逃难的官绅前来投奔他的络绎不绝。襄阳城已颇有点汴梁朝廷的气势。然而,僧多粥少,赵杞纵有广为纳贤之心,但襄阳亦不能和当初集天下财赋供养的汴梁相比。许多奔竟求官的士人因此逗留在襄阳城里,每天无事便议论鄂州的事情,而且大多带着股不屑和嘲讽的口气,否则便容易被误认为是逆臣的同党,招致众人嘲笑,甚至有牢狱之灾。
酒幡写着大大的“太白居”三字,这一处富丽堂皇的客栈中,聚居着不少避居襄阳的官绅。平日无事便称兄道弟地结交,再点两壶茶几盘果子打日子。
“若陈少阳是曹操。”官瑞阴沉着脸道,“那侯焕寅是想做王莽么?”
他本来花了大价钱,和蔡太师搭得上关系的,无奈和蔡太师有关系的人太多了,官位又太少,他只得排在了后面。他的袍子已经下面已经磨得有些光了,但因为兵荒马乱,也没有及时更换,想起因为陈东、赵行德这干人作梗,令得东南州县不服新皇,又公议推举地方牧守,朝廷中油水丰厚的官位也凭空少了许多。因此,想起陈赵二人来,官瑞就恨得牙齿痒痒的,恨不得立刻身为刑部,将二恶定为谋反之罪,不诛九族不解心头只恨。
他身旁的吴及甫则嗤然笑道:“赵元直不过是盗名欺世的,保义军群盗的约条也便罢了,陈少阳是朝廷命官,跟他走在了一起,信了黄舟山的虚妄之说,厚颜自称丞相不提,居然还立什么誓约,简直可笑至极了。什么名满天下,不过是两个失心疯的妄人罢了!”
听他骂得痛快,众人一起大声笑了起来,有人更高声大叫道:“再加一盘果子。”“再来一壶酒!”“快点——”
这段日子来,店中的客人比原先来增加了一倍不止,几个跑堂的忙都忙不过来,因此老板便雇了几个逃难的人,当然工钱是没有的,只不过容许他们住在店子后面的柴房里,一天两顿粥,这些人难免笨手笨脚,不光要挨客人的训斥,还要受原先跑堂的欺负。
范昌衡默默地低着头,掩饰着眼里屈辱的光,在茶酒桌之间跑来跑去。他在乡里也算不上贫寒,但家境不算太好,本来想到襄阳来找找仕进的机会,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襄阳城中物价腾贵到了他难以想象,正当他准备打道回府之际,又上了一个骗子的当,最后落得不得不在这“太白居”客栈中执贱役谋生的田地。
每天听着这些住店客人当面称兄道弟,背后两面三刀的议论。范昌衡知道有个姓田的原先是做知州,贪墨了不少银钱,本弹劾去官的,心里对这姓田的充满鄙夷。他还知道有个姓文的是个不通文墨的,但最善于钻营,前几日成了刘大人的义子,这几天来风头最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还知道好几个人是围着富人转的骗子,专门声称有门路奔竟仕途来引人上钩,当初就是这些人骗走了他最后一笔盘缠。想起这事,范昌衡就恨不得吃了他们的肉。
可是,现在这些人全部都骑在了他的头上,不但如此,还要拉屎,拉尿。
“这世道得势的,不是强盗,便是窃贼。”他默默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