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启示(1 / 1)

<>这几天,知青们的热门话题越来越集中,消息、传说、故事都是围绕一个——返城。

这几天,知青们中间孕育的一种气氛越来越浓厚——返城。

就在这热门话题和浓厚气氛中,知青中间传开了一个特大新闻——黄晓敏的爸爸从北京来到了这偏远北大荒的小兴安农场。这之前,大家都知道,黄晓敏的爸爸是一个部的副部长,**中戴了高帽,进了“牛棚”,后到“五七”干校参加锻炼时,黄晓敏报名下了乡。随着党的落实干部政策工作逐渐推开,他暂在一个区知青办工作。小不点儿、马广地好奇地问李晋,这个副部长到底是多大的官儿,李晋想了想说,相当于一个副省长,要是到哪里去视察,医护、保卫俱全,轿车一大串……他俩一听,嗬,这么大的官儿到小兴安农场来还是第一次,且说他又是做知青工作的,来小兴安农场干什么呢?各种猜测纷纭而来:有的说,大概是李晋挑头写的请愿书的事,要给个答复;有的说是来看看黄晓敏……知青们去问黄晓敏,黄晓敏说压根儿不知爸爸要来的事儿,但不否认爸爸最近分配到一个知青办去工作。于是,黄晓敏爸爸的到来,被三队知青们蒙上极其神秘的色彩。

李晋给马广地下了道命令:尽快探听准确,黄晓敏的爸爸——这个做知青工作的大官儿到底来小兴安农场做什么?公干还是私干?

黄晓敏的爸爸叫黄志福,从北京出发前,所在知青办就给农场打来了长途电话,又发了电报,什么公干没有说。肖书记一听,见是来自知青办,非常重视,亲自接站、陪餐,又组织班子成员准备汇报知青工作。饭后没谈上几句,黄志福在肖书记办公室里掏出了一套“家变”的完整材料,要求肖书记签字,给黄晓敏办理返城手续。肖书记一听,热情很快冷却下来,结束陪同,安排政治处的吴主任陪同,并提出要从黄晓敏所在的基层逐级向场申报,不管黄志福如何说手续完善,一言以拒之,忙自己的工作去了。说实话,肖书记很生气,要不是为这个,哪怕是来探望子女,这么大级别的干部,自己一定陪同到底。家变?什么家变?前几天,他陪了上海和省城几个比他官小一点的干部,也是来给子女办返城的。他发现了一个几乎是共同的小规律:凡是城里有头有脑的人物亲自来给子女办返城后反馈回来的消息,几乎都是弄虚作假。之后,肖书记下定决心:只要是城里来的官儿为子女办返城,就让他们按程序办去,一律不陪。至于闹假,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相信一个个手续上的大红印章。

夜色蒙蒙。

黄志福心里没底儿了。他在官场常听人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小兴安农场这片土地上,这个肖书记可谓阎王,与人们常说的恰恰相反,见面好见,可谓热情,一提给黄晓敏办返城,拂袖而去,再不见面,成了“难缠”。一杆子支到了生产队,生产队的“小鬼”怎么样呢?

由吴主任陪乘的北京牌吉普车把黄志福送到了张队长家门口。这是吴主任事先电话联系沟通的,先是找郑风华,郑风华一听肖书记接待的情况和态度,推给了张队长。他倒是满热心地应承了下来,听说黄晓敏的爸爸是那么大的官,以招待所无准备、炊事员已下班为由,安排在他家里用便餐。历经*****磨难的黄志福,毕竟混迹官场多年,心里又没了底:他到这里来,理应派个办公人员从基层到场部按程序办就是,即使到基层来也应他肖书记陪,连个副书记或副场长都没来,只来了个政治处主任不说,吉普车扔下他就屁股冒着烟回场部了;来到这个小小生产队,应该在招待所食堂安排,把队里班子成员都找来,书记不出头,出面的是个队长。难道办这返城要……

“你就是——”张队长听见吉普车喇叭响,急忙迎出了障子门口。

吴主任忙上前一步介绍:“张队长,这是黄晓敏的爸爸,在北京是做知青工作的领导。”

“这之前,吴主任已让场部办公室来电话了。”张队长满脸堆笑,“初次见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黄志福边被让进屋里边客套:“用不着客气,你就叫我老黄。”他进屋一看这摆设,一看小炕桌上摆满了当地农家的特产菜,就觉得这个张队长好对付,只要他在手续上了签了字盖了章,到场部管他热情不热情就好说多了。他边被让着往炕里坐边像念经似的说:“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张队长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坐好后装没听清,问吴主任:“吴主任,咱们这位领导说的什么?我耳朵有点背,没怎么听清楚。”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吴主任重复一下说,“这位领导吟诵的是一首古诗,意思是,见到你很高兴,赞扬你朴实勤劳,一说话就像老朋友,很亲切。到了你这里,这么热情,高兴啊!”接着转脸问黄志福,“老黄,我说的对不?”

“条件不好,就是这么个心意吧,”张队长拿起老伴烫在大茶杯里的小酒壶,刚要给黄志福倒酒又停下来,像发现什么重大问题似的,“吴主任,是不是应该把黄晓敏叫来?”转脸问黄志福:“黄晓敏知道你来吧?”接着又冲对面卧室喊:“玉英呀,你去叫——”

黄志福急忙阻止:“张队长,你先听我说,我这次到咱小兴安农场想调查一下知青工作情况,回场部后要开几个座谈会,然后下去看看。这次到你这里来是顺便,别看在家里,咱还是公事公办,千万不要叫孩子来。我这次来匆匆忙忙,他也不知道,等明天或咱们谈完事再说不迟。”

张队长愣愣地瞧着黄志福,又瞧瞧吴主任。吴主任见黄志福话语恳切,忙说:“张队长,就照老黄说的办吧!”

“爹,招呼我做什么?”梁玉英在门口问。

张队长回答:“不用了,忙你的去吧。”

梁玉英转身回自己卧室哄莹莹去了。她从和婆婆准备这顿晚饭的过程中,知道是黄晓敏的爸爸来这里,想起社会上风传有些高级干部恢复职务以后,千方百计给下乡的子女弄返城,这个来者,十有八九也是这事儿,心里有些留意,想借机会进去听一听,插几句,又被辞了回来。她自从和薛文芹到场部医院给马丽娜强行流产以后,虽说出了口气,解了几分恨,心情仍十分沉重。她观察到张小康暂还没说出这件事情,而且找理由让马丽娜回了北京,自己也就不提,故作镇静,暗暗地、静静地思考自己日后的生活出路……

“吴主任,听说老黄当过部长,你能陪着老黄这样的干部到我家来做客,难得呀!”张队长给他俩斟上酒说,“不知现在怎么称呼,我就叫黄部长吧,品尝品尝我们这小烧酒,粮食的,不上头。”

顿时,浓郁的淳香味扑鼻而来,在小小的屋里飘散着,飘散着。

张队长瞧着这位当过部长的大官儿,身材魁梧红光满面,光彩十足,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见面时有点拘束,一杯酒下肚后就显自然了。

“哟,这才是真正的酒,好淳美的味道呀!”黄志福咂着嘴赞叹道,“在城里难喝到这种好酒,张队长,你太客气了,给你添麻烦……”

这位部长在一片寒暄客套中,却在暗暗盘算自己的小九九:这次在场部见到肖书记没提给儿子办返城时满热情,话一露口,立刻降温,这位队长也别轻视,别好酒好菜供上一顿,一提给儿子办返城再来个软钉子,不用别的,就说留下材料我们再调查调查,那可就大失所望,到场部也不好办了……

吴主任主动拿起酒杯,寒暄着正斟酒时,张队长老伴笑盈盈又端上来一些小碟菜:肉松、鱼松、风干肠、腊肉……全是大城市的高档食品。这年头,别说在这农场的小生产队,就是在大城市里也不是一般人家餐桌上摆的。他瞧着瞧着眼珠子停止了转动,紧盯着那肉筋筋的风干肠端详起来:这么眼熟的深红色肠衣,这么熟悉的肠肉,特别是那肥肉条儿形成的*字形花纹,多么像自己家常用的风干肠呀。这是四川省一位风干肠世家的行家新来北京肉联厂研制的独家新产品,色新而味美,说是外销,实质是给一些领导的特供食品,因自己当部长时管过这个行业,打了个电话,也按特供户价格和数量按时送到家。他断定:这个生产队的北京知青的家长没有比自己官大的,享受不到这种特供食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呢?细一琢磨,厂家给送一次这肠没吃几次,老伴就说没有了,肯定是晓敏回家探家时老婆给儿子带的……他用筷子夹一片送到嘴里细细一嚼,没错!更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可以推断,那些鱼松、肉松之类也是知青们给这位小土皇上送的。晓敏回家时也提起过,要是不给他们的领导送点礼,办事情难着哩,可能就是说的这位队长。

“怎么样?”张队长见黄志福细细咀嚼风干肠,不解其意,连他老婆也忘记这肠是哪个知青送的了。那么多知青,几乎人人都送,怎会记得!

“好味道呀,”黄志福计上心来,想先要挟这位队长,开始逗起话来,“在北京也是上品。张队长,怎么,我们农场能生产这种产品?”

“啊,啊……”张队长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他告诉老伴把这顿饭安排好点儿,怎么也没想到这笨老婆子会把知青送礼的东西端给知青家长,而且是大官儿吃,赶忙给自己打圆场,“是几个和老伴有交往的知青给的,她们常来我家包个饺子,吃个擀面条儿,用缝纫机缝缝补补,从城里探亲回来就给老伴送点城里的新鲜货让我们尝尝……”

“噢——你老伴交的知青朋友不少啊,送的挺全的呀,”黄志福开始话里有话了,叫我们享受了,不好意思呀,不好意思……

“你这人行,和小知青们有来有往,”黄志福又纵又擒,“我现在是做知青工作的,不仅是组织知青下乡、返城知青安排,也包括调查了解北京到各地下乡知青的情况……”他停停,放下筷子,语气加重起来,“据我掌握,现在一些农场、兵团、生产队的领导干部已经很不成样子,可以说有的已达到令人忍无可忍、不制裁不行的程度了。特别是有些农场,知青和家长们给我们写的信不少,写给中央领导同志转给我们的也不少,让我们认真调查。据说,知青请个探亲假、上大学、入党等等吧,不送礼就不行。据调查,有的农场基层干部,家里穿的用的吃的几乎都城市化了……”

吴主任知道是这几盘菜惹出的事,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白这个大官的意图,但也不好说,据掌握他也真在北京一个知青办工作,这些年知青工作这么难做,他倘若调查出点事儿来,大事不遮,小事捅大,也够农场支撑一阵子的。他故作去厕所,到外屋厨房嘱咐张队长老伴,千万别再上这类东西了。

张队长已有些心虚,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眼里闪着呆滞的目光,直回避黄志福。

这些,黄志福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对吴主任还有点戒备,借机继续发动攻心战术:“前几年,中央狠狠打击了奸污迫害女知识青年的犯罪行为,你们场不是有个王肃嘛,在全国都有影响,反应很坏很坏,极大地破坏了知识青年在农村的稳定工作,这一狠狠打击,这方面好多了。目前又出现了一股勒卡知识青年的歪风邪气,收取勒索知青礼品和钱财的数量倒不大,但影响极坏,性质严重,国家知青办的领导同志说要抓几个这方面的典型……”他简直像一个很能看透别人心理的政客,把张队长吓住了不说,又开始步步为营,斜眼瞧一瞧张队长说,“我临从北京出发的那一天,国家知青办一位领导给我们打电话,好像说是有小兴安农场知青集体写的这么一封上告信,让我们调查呢……”

“黄部长,不对吧,”张队长手有点儿颤了,问,“是签名信,要求返城的吧?”

黄志福毫不思索,坚定地回答:“不,不对,我记得很清楚,是反映队干部勒卡知青的上告信!”

这时,吴主任走了进来,听明白了对话的内容,边往炕上坐边笑笑说:“我也称呼你黄部长吧,我们这里的知青工作,可请你多关照啊。”

“是啊,”张队长借话插话,“请黄部长多关照,咱们小兴安农场可没有那种不良风气,知识青年给干部送点小来小去的东西纯属礼尚往来。你比如说我们的肖书记在这里当队长时,上海知青奚春娣身体不好,肖书记和老伴多少次请到家里吃饭,她不好意思去了,肖书记就把做好的荷包蛋送到宿舍,那奚春娣回上海给肖书记的孙女儿带两包糖,还能不收吗?”他说着,觉得有理有据,偷偷擦掉了沁在额头上的一小片细碎的汗珠儿。

黄志福不失时机地要挟:“据我掌握,那个上海女知青奚春娣身体不好,可是为了给一个叫王大愣的干部的老伴输血造成的呀!”他说着摇摇头夹口菜送到嘴里嚼嚼咽下去叹口气说:“唉,咱们小兴安农场怎么净出这桩子事呢,真是山高皇帝远,目无法纪胡乱干,随便找几个干部就能整出点事儿来呀。”

张队长的心又收紧了。

吴主任也显出不自然。

“不过,我听晓敏说,张队长还是不错的,朴朴实实,和知青打成一片,威信很高,所以才敢到你家来用餐。”黄志福软硬兼施,又擒又纵收到了好效果。“不敢当,不敢当,”张队长像从冰窟窿里又一下子掉进开水锅,心律都有点儿失常了,拿起筷子比划着菜说,“谢谢黄部长的夸奖,来——吃菜,吃菜。”

吴主任心情也松弛了,心想:这家伙是真有手段,也真会用手里这点儿权,乘气氛好转,举起杯说:“黄部长,来,咱们光顾唠喀了,干了这一杯!”

“好好好,”黄志福举起杯一饮而尽,破例拿过小酒壶,和张队长、吴主任撕撕巴巴,还是给他俩各斟了一杯酒,满脸绽出笑,举起杯说,“蒙你们二位热情接待,我很感动,我邀请你们去北京到我家做客,我带你们去登登天安门,还可以进中南海看看毛主席的故居……这可不是客套话,说到做到,你们也不要客气,一定去。来,我借花献佛,三层意思:一是感谢热情接待,二是感谢对晓敏多年来的关心帮助,三是邀请你们去京。干杯!”他说完一举杯□进了张大的嘴里。

张队长受宠若惊,一饮而尽,笑得窘,笑得尴尬,渐渐又笑得自然了。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我们基层干部感激的了。”吴主任也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趁张队长又斟酒的机会说,“黄部长,话说来容易,我们基层干部哪有机会去北京呀!”

“哈哈哈……”黄志福第一次开怀大笑,笑得那么得意,“这还不简单,我是做知青工作的,你们是知青农场,我回去让工作人员来封函,就说要开基层干部座谈会,不,真的要开……”黄志福觉得说话走了嘴,那不在他俩面前暴露自己弄虚作假嘛,无懈可击地说:“就是点名让你们二位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再比如,有知青写的上告信,我们觉得不大可能,点名让你们去先汇报汇报情况……这都可以嘛。又是公出,又还了我的许愿!”他语气豪爽,神态坦然。

“那太好啦。”张队长举起杯,高兴地说,“我们希望能有这么个机会,来,吴主任,咱们为感谢黄部长的邀请干一杯!”

吴主任举起杯时,张队长和黄志福的杯已碰到了一起,同时像粘连着向吴主任举来的杯碰去,随着“咣当”一声,三杯酒同时滚进了三人的肚里。

黄志福暗暗好笑,想起晓敏回家时讲农场的事情,说王大愣是坏透腔的老屯,张队长是个愚蠢的老屯,王大愣没见到过,不知坏成什么样子,这个张队长果然愚蠢得出奇,屯的冒土气。一句空话约他去北京,乐得两颊笑平了皱纹;一句话说可能有告他的,吓的手直发颤。看来,让他在黄晓敏“家变”返城的手续上签字并盖队里的公章不会有大问题,心里自喜。

他喝口酒,吃口菜,慢慢悠悠像唠家常似的继续进行步步为营的攻心战术:“就目前来看呢,全国知青工作的形势并不稳定,你们可能听说过,有的进行上访,有的写信要求返城,不安心农村、农场、兵团,已经成了一种倾向性苗头,中央领导同志很重视,正在密切注视这场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动向,肯定要认真研究对待的……”他像酒桌上谈话,又像在做政治报告,“现在有些安置知青的地方出现两种不好苗头,一是见知青请愿闹事罢工,便放松条件,城里来的假‘家变’返城函件不调查,本地知青自己搞的假‘病退’材料不把关,听之任之大开返城的口子;另一种是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不管城里发来的函,还是这里搞的函,真够条件的也不办理,统统一棍子打死。我建议你们一定要实事求是对待这些问题……”

“黄部长,请你放心。”张队长见黄志福的话音刚完,立即表示,“我们一定执行国家政策,把好知青返城关。以后有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关照。”

“好说,好说!”黄志福回答很干脆,“只要我说了算的,我能说上话的,你们尽管去人、打电话、写信,我都会尽力而为!”

吴主任一听也高兴起来:“看来,黄晓敏下乡能到我们这里来,是咱们相识的缘分呀,来——吃菜!”

“好好好,”黄志福用筷子比划着菜盘子说,“别光劝我吃呀,你们也吃!”

吴主任、张队长见与黄志福谈得如此投机,大口大口地夹菜吃起来。

黄志福见时机已成熟,显得在意又不在意,用很轻松的口气说:“我这次是出差到东北别的地方调查一点知青工作情况,顺便到咱们小兴安农场有点个人事情,说起来,也可以说是算工作,要麻烦麻烦你们——”话到嘴边,仍觉不甚把握,又耍了个小权术:“我先到了肖书记那里,很热情,他有要紧的事情没能陪我,委托吴主任来了……”

张队长有点等不及了:“黄部长,有事你尽管说,别说还找了肖书记,没有肖书记的话,咱们这么投机,我也一定办好!”

“好吧,”黄志福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把来意说了出来,“你们可能知道,晓敏是我的独生子,我当时要是不打成走资派进牛棚,他就下不来啦。这也行,来就来吧,来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上班挣工资,和城里没啥两样。不幸的是晓敏的妈妈前些日子去世了,我身边得有个人哪,组织上出了手续,同意让晓敏按‘家变’办返城回北京。”

“哎——呀——”张队长大吃一惊,“黄晓敏他妈去世,怎么也没让孩子回去一趟?”

“是这样——”黄志福摆出一副揪心的样子解释说,“老伴心脏不好,没承想走的这么快,人已经死了,打来电报,据说又要坐汽车到县城,还要到省城换车,要折腾好几天,再说农场又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就没有告诉晓敏,他现在也不知道,怕他知道了一下子受不了,等回家再慢慢和他透露。”

“唉,”张队长用手敲得小饭桌直响,埋怨后又后悔的样子,“我就是不知道,要知道他妈妈死了,怎么也得让孩子回去看看呀,这不是一般的事!”他又叹息一声,“唉,你们这些高级领导呀,就是以革命利益为重,这里秋收再忙也不差黄晓敏这么一个!”

吴主任插话:“我说你怎么不让晓敏到这儿来吃饭呢,有话不好说呀。”

“黄部长,”张队长急切地问,“给黄晓敏办家变返城的手续全不?”

黄志福回答:“那当然全了,街道办事处的、下乡办的、老伴的单位的、我的单位的,还有医院的死亡诊断书。”他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队长说,“就差你们农场这边生产队领导调查调查了。”

“按道理和程序是应该这边再调查一下。”吴主任说。

张队长接过话:“你这么大领导说的还能假,调查个啥,明天就办队里的手续。”

“明天?”黄志福有点为难的样子说,“可也行。”他担心夜长梦多,这个吴主任挺精灵,再搞什么鬼,给那肖书记打个电话什么的,宜早不宜迟,越快越好,便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一早我就想返回场部,请肖书记安排座谈会,完了要抓紧返北京。”

“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张队长诚心诚意地说,“我是想明天请你看看咱们的脱谷、送粮,很有气魄。”

黄志福忙说:“不行呀,张队长,身不由己,工作确实忙,以后会有机会的。”

“喂——玉英呀,”张队长大声喊对面卧室的梁玉英,“你去政工股尚股长家跑一趟,让她把公章带来,就说我说的,越快越好。”

“现在就去。”梁玉英假装在外屋忙这忙那,屋里的谈话听得明明白白,应声走了,也是想探讨探讨这办返城的事情。

“黄部长,有个问题我弄不明白,想请教请教。”张队长见黄志福很高兴,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自在了,“你说,毛主席老人家好生生地把知青都打发下来了,现在还不到十年,又是征兵,又是上学,又是招工,那家庭变化、有病不能在这里了没办法,可以返城,我们也没想法,这么一弄上山下乡这事儿不就黄摊了吗?农场一批批地撤劳力就够呛了,我们队有些知青还签名请愿,要求都返城,你说说,这事到底怎么样啊?”

黄志福坦然自若地侃起来:“刚才我不是说了嘛,这个问题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事关国家安定团结,一定要认真执行国家政策,不能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作为你们做知青工作的基层干部不但有个较高的思想水平,还要具有艺术性的工作方法,要正确认识,从知青中招生、征兵、招工是国家的需要,‘家变’、‘病返’方面的返城是体现党的政策,不能含糊,至于不这不那、无端要求返城,恐怕不可能,国家也不会允许。对那些执意闹事请愿罢工要求返城的,一定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这番俨然政治报告般的答复,使张队长非常满意,举起杯来说:“黄部长,这具体一说,一条条的我明白了,知道以后怎么弄了。来,干一杯!”

三个酒杯又碰到一起,“咣当”一声。

……

马广地接受了李晋分配的侦探任务,急得团团转,想先到场部去探听虚实,弄不到车,从畜牧排弄到一匹马,一算计,来回时间太长,无奈给张晓红打个电话,又套近乎,又编瞎话,连蒙带唬,只从张晓红口里套出来一点点意思:肖书记对这北京来的大官儿给儿子办返城不感兴趣,热情接待了一会儿后,又送上了一碗不冷不热的温开水。他安慰自己:行,这也算收获,到场部去也就是找这小子。

按照李晋提供的侦察路线,打完电话又来到张队长家门口。夜色中,他溜溜达达像要到谁家串门的样子在张队长家房前房后转了一圈又一圈,每到前门后窗时都放慢脚步往窗户里细瞧,每次都是见三个人影又唱又唠很亲切,实在判断不出里边搞什么名堂,急得团团转,心想:李老兄交给什么任务都不打怵,这回接受时就觉得有点难,看来,要在李晋面前砸牌子啦。他从门前转到房后,正犯愁,发现梁玉英的影子在她卧室里抱着孩子来回晃,大概外边做菜串进屋里油烟,前后窗户都敞着挺大一道缝儿。他心生一计,急忙掏出一沓子揣在兜里的揩腚纸,跑到路旁电线杆子的路灯下,从兜里掏出笔一蹲,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纸条儿:

玉英大姐:

请你千万留神把黄晓敏爸爸到你家去的目的、谈话的内容搞清楚,尽快告诉我,有大大的用场。千万千万啊!

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也要对我求办的事够意思!

此致

敬礼

马广地草

他写完叠好,悄悄溜进张队长的障子院内,猫腰闪到梁玉英卧室窗下,又仔细一瞄,确实只有梁玉英与小莹莹,就从敞着的窗缝里“嗖”地扔进了纸条搓成的纸团儿,刚想观察下梁玉英捡纸条儿没有,从外屋厨房“哗”地泼出一盆洗菜水,吓了他一跳,急忙卧倒,待泼水的人影返转回身时,急忙溜出了张家大院。

原来,梁玉英对黄晓敏爸爸来家做客并不感兴趣,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来这里给黄晓敏办返城。后来主动到外屋厨房帮婆婆忙乎这忙乎那,是接受了马广地的任务,耳朵直朝卧房那边竖,直往那边侧。

马广地在离张队长家门口老远的地方溜达来溜达去,心里暗暗得意,得意自己什么时候都有办法,等着梁玉英出来报告情报,忽听门“吱”一声响,果然出来的是梁玉英,奇怪的是出门后不发信号找自己,却直奔后栋房走去。他急忙尾随上,梁玉英边走边给他简短地说了黄晓敏妈妈故去,是按“家变”来办返城的情况,现在自己是去干什么了。再细追问,已经到了尚股长家门口。他一再嘱咐梁玉英,他在门口不远处等着,找完尚股长以后,再探听探听,详细说说听到的情况。

“这点狗屁消息有什么价值呢!”马广地又转回张队长家门口,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忽见办公室打更的老马头匆匆忙忙走过来,像是要去张队长家,便主动迎上前几步搭话茬,“哟,一家子呀,黑灯瞎火的干什么呀?你老慢点走,别跌了哟,我扶扶你老吧?”

“不用,不用,”老马头笑笑,“噢,是广地呀,都说你屁溜溜,这几年变多了,会说话会办事儿,咱老马家没废货呀!”

“是啊,我是问,你老要干什么去呀?”

“我接了个电话,说是北京来的长途,找黄晓敏,我去找来黄晓敏接上了话,又要找黄晓敏的爸爸,说是在张队长家喝酒……”

马广地眼瞧老马头就要到张队长家门口了,放低声音说:“一家子呀,你老千万慢点,黑灯瞎火的,真不容易,打个更,什么事儿都得管。”

马广地灵机一动,他妈的,这么紧锣密鼓的,兴许这里有点玩意儿,撒丫子朝办公室跑去,径直猫到了收发室的窗户底下,屏住气,侧起了两个耳朵。

收发室的电话就放在窗台上,在里边说话,外面稍一留神,听得很清楚,他一听,就知道是黄晓敏正在讲话:

“……妈,我挺好的,能吃能睡,您放心吧。你说什么?我爸爸来我还没见着呢……妈,你等着,我爸爸来了,跟你讲话。”

黄志福:“听不清呀,你大点声,离话筒近点儿说,你问事办的怎么样了呀,你这个人,真是火烧屁股一样,我刚到你就追来电话,估计问题不大,今晚上队里就可以办完手续,明天一早就去场部,啊?你说什么?别担心了,没告诉你嘛,没问题。办好了我给你去电话,这地方是憋死牛的地方,啊,好了……”

“爸爸——”

黄晓敏刚一开口,黄志福听门口有脚步声,忙制止:“快回宿舍,少说话,别惹事儿,快,快走!”

……

马广地躲在窗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高兴又气愤。高兴的是梁玉英那儿和偷听电话这一桩一碰撞,弄出了门道,这边还通长途说话,黄晓敏爸爸这么大个官儿,又是管知青工作的,睁着大眼撒大谎,愣说黄晓敏他妈死了。哼,家变,家变,变他妈个腿儿吧!这是当官的带头变戏法哩。好情报,好情报,告诉李晋老兄,听听他有什么高见吧!

马广地听到放电话声,急忙躲到门前的小榆树墙后,随着走出的脚步声,透过榆树墙缝隙见两个身影相伴朝前走着,气得想骂句什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呸——”的吐了一口唾沫飞出去,咬咬牙轻蔑地说:“走资派还在走!他妈的!”

他紧随着两个身影上了大道。黄晓敏刚朝大宿舍走去,张队长就迎过来了,要不是黄志福不让他陪同去接电话,他拍马溜须的劲头比对当年王大愣、王肃还要殷勤,嘻嘻嘻、哈哈哈地迎着黄志福进了屋。他盯着盯着,想透过窗户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戏,接着闪出个人影来。

嗬,是梁玉英,真够意思!

“怎么回事?”马广地轻轻咳嗽一声把梁玉英引了过来。

梁玉英把马广地拽到菜园子前的麦秸垛后边悄悄地说:“弄准了,是来给黄晓敏办返城的,刚才让我把尚股长喊来,在家里就签字盖戳。”

“真他妈的痛快,黄晓敏可不白管这个爹叫爹,真是个他妈的爹!我那个爹好,在砣上当劳资科长,非逼我下煤井锻炼锻炼,我不干,锻炼到这儿来了。”马广地发泄几句问,“还有什么理由?”

“没有,我听着就是一条,黄晓敏的妈妈前不久死了……”

“驴屁精!这个伙计是盼着黄晓敏他妈死,再找小老婆吧!”

“别胡说,我刚才在外屋听到的。”

“你听到什么?”马广地忍不住放大了声,“我就没听到呀?刚才我在收发室外窗户底下,还听见黄晓敏妈呀妈呀地和北京通长途,他那个爹也没少说!”

“真的?”梁玉英惊奇地问,“你小点声儿,没听错吧?”

马广地一跺脚:“我耳朵好好的又不聋,怎么还能听错,我撒半句谎,敢赌咒,真他妈死爹的!”

“别瞎诅咒,多不吉利。”梁玉英吸口凉气,“竟有这种事!”

马广地一耸肩:“嘿,你说他妈的怪不怪,瓜子里硬是嗑出个臭虫来,啥人(仁)都有啊,想让儿子返城想疯了,撒谎不眨眼,把老婆子送到阴曹地府的阎王爷那儿去做抵押……”

“得得得,别胡嘞嘞了,”梁玉英心烦意乱起来,“马广地呀,我要走了,大黑夜的让人家看着像个啥,要是让我家那个混种看着,还说不清呢。”她说完扭身就走。

“哎——”马广地能得到这些情况很高兴,到李晋那里可以卖大关子,卖大功,心里热乎乎的,拽住梁玉英赖皮赖脸赖声地,“咱俩谁和谁呀,别人爱咋说咋说,有人说闲话,我那口子也不会相信,要是张小康那王八犊子碰上了,我就搂着你猛亲一气儿,气气他,只要咱心里没有病,就不怕脸挨腚……别走,再唠一会儿。”

“去去去,别给我贫嘴,”梁玉英挣开马广地的手说,“你听,孩子在屋里哭呢。”

马广地瞧着梁玉英的背影,浑身充满了热乎乎的感谢之情,咂咂嘴自言自语道:“这小娘们多仁义,够交!张小康这王八犊子真他妈的不是东西,遇上好人不熊白不熊!要是没有韩秋梅呀,我就娶她,什么生姑娘生儿子的,这年头,妇女翻身了,养姑娘比养儿子合算……”他嘟嘟着,忽听道上传来脚步声,急忙捂住嘴,瞧瞧左右没发现有人来,放了心,自做鬼脸地说:“这要是让媳妇听着了,今晚上还当侦察员呢,麻溜回去跪洗衣板吧!”

他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乐陶陶地哼着小调大步朝知青大宿舍走去。

他把嘴贴在李晋耳朵上嘟嘟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李晋一拍大腿问:“真的?”

“我要撒半句谎,明天死爹,后天死妈,大后天死老婆!”马广地瞪圆了眼珠子。

“住口,”李晋呲儿马广地,“咱们不咒那种丧气的事儿。”

马广地振振有词:“咱是说实话才赌大咒,越赌老爹老妈老婆越硬实,那是经得起挨赌咒的考验——长命百岁呀!”

“你马广地有尿!侦察得好!”李晋一拍马广地的肩膀头,“不光有尿,还有赌咒的一套格言了。”接着又拍一下,“马广地,你不愧是我李某的徒弟,跟着我干,成长壮大啦,好小子,是块料!”

“喂,我说李老兄,梁玉英说,过一会儿黄晓敏的爸爸可能要来这大宿舍看一看,”马广地又把嘴贴到李晋耳朵上说,“……你看行不行?”

李晋“噗嗤”一笑,又拍拍马广地的肩膀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行,他妈的呆着干啥,白天累得够呛,好长时间没整点大乐子事了,不说不笑不热闹,按你说的行动,活跃活跃空气,让大伙儿也乐呵乐呵。”

马广地得到了允许,故作镇静地走到黄晓敏铺前:“喂,我说黄老兄,你爸爸来了,怎么不去看看呀?”

黄晓敏感到奇怪:“听谁说的?”他知道马广地这小子小道消息灵通,爸爸从场部直接到了张队长家,他怎么会知道呢?

“哎哟,哪有不透风的墙呀。”马广地开始和他逗咳玩,“家属队里人传出来的。”

“知道。”黄晓敏很冷静,“听说来队里办点别的事,见见队里领导,过会儿能来看我。”他说着很有自豪感,好像是为有这么个爸爸而自豪。他心里也知道,不该说的话和这帮小子是不能说的,虽然和他们要求返城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往早里说,他得知爸爸要来是一周前接到爸爸的一封信,具体启程日期没说准,也知道爸爸是为给自己办返城而来,什么理由,怎么办,爸爸都没说,只是说让他净等着就得了,可内心总是七股八叉地乱翻腾:按现在返城的政策条款衡量,自己是哪一条也不够,所以才积极参加了李晋倡导的签名请愿,再说,办成了,爱人方丽颖怎么办?张队长刚走马上任那年,说是国家招生要开始考试了,爸爸来信让自己复习,惹的全体知青讽刺自己是“大学迷”,闹来闹去,考试只是做参考,还是没离开推荐和选拔那一套。那时,袁大炮正红得发紫,和田野一起出了馊主意,让方丽颖上省农垦系统的师范学校,刚毕业不久又分配回来当了教师……自己的返城问题在现行政策和知青不稳定的思潮中,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心里清楚,别看和这帮小子一起闹返城,爸爸搞得不严谨,他们也会下蛆的……

“哎哟——”马广地神乎其神装明公的神态,“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咱哥们儿面前打哈哈?”

黄晓敏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老弟,咱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糊弄你有什么用啊?又不多挣又不少挣,我当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马广地一扬脸,放大嗓门,“你爸爸来给你办返城来了,理由是‘家变’。”

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宿舍知青的高度注意,唠喀的、下棋的、做小活计的都停止了,静静地听着,有的还凑拢了过来。

“家变?”

“对,”马广地放大声音:“你妈死啦!”

“放屁!”这丧气的消息使黄晓敏忘掉了一切,出口不逊,“你妈才死了呢!”

“我妈没死,你妈确实死了!”

“滚你妈个蛋的!”黄晓敏撕破了脸皮,大声嚷道,“刚才我还和我妈通电话呢!”

马广地咬住不放:“肯定是死了,明明白白。”

“你小子是不是要找事?”黄晓敏知道自己爸爸在这里,好像有了依靠,他断定是马广地听说爸爸来给自己办返城,可能是嫉妒,可能是眼气,用咒骂自己来开心,毫不让步,边往前凑和边要动手,“别的事我都让着你,今天你小子说这丧气话,我就不能饶你……”

围来的知青越来越多,李晋已靠在马广地身后,只要黄晓敏敢动手,他就会不客气地摆开架势。

“想打架?”马广地不示弱。

“对!你算说对了,不是我想打架,是你先找事!”

……

“噢——”

“哄喽——”

十几名属于袁大炮那个排的知青,起哄喊起来,马广地和黄晓敏扭在了一起。

“住手!谁在打仗?”

这时,张队长领着黄志福和吴主任走进了宿舍,他在门口就听到了起哄声,边进屋里边大声喝令。

“好好好,不懂人语的玩意儿,”马广地挖苦黄晓敏一句迎了上去简直要撕破嗓子,“张队长,你说句公道话,黄晓敏的妈妈是不是不幸故去了?”

张队长已经看出马广地或是哪个知青在和黄晓敏厮打,气急败坏地训斥道:“所以你们才不对呀,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了,你们该同情才对,你们和黄晓敏闹什么意见?有什么过不去的?”

黄志福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连晓敏都没让他知道这办返城的理由,这么秘密的事情,无非是肖书记、吴主任还有这个张队长,再就是刚才盖章的那个女干事,这么短短的时间,怎么闹腾到这知青大宿舍里来了呢?难为情和尴尬使他很不自然,一时有些发蒙,木然地站着。

黄晓敏问:“爸,他们怎么说我妈死了呢?”

“哼,”黄志福想干咳似的哼了一声咬咬牙说,“是死了。”

马广地开始卖乖了,向黄晓敏凑凑:“哎呀,黄老兄,咱哥们儿讲义气,够意思!别看你骂了我,我不生气,骂错了就算骂你自己,再说过去咱哥们处得还算不错,不能因这一句两句的就掰面子,你马老弟可不是那号人,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他说什么,黄晓敏气得鼓鼓的,就是不吱声,瞧瞧爸爸,瞧瞧张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爸爸来办“家变”,什么变化能最容易通过办手续呢……爸爸呀爸爸,你再着急给我办返城,也不能把我妈妈押到阎王爷那九泉殿下做抵押呀……

知青大宿舍顿时寂静下来。

“来呀——”李晋一个高儿蹿到黄晓敏的铺前,从窗台上拿起黄晓敏的镶镜框的和他妈妈的合影照,用手遮住黄晓敏的像影儿,举起来大声说,“荒友们,哥们儿们,黄晓敏为了参加秋收大会战,他妈去世都没回去一趟,真叫为革命化悲痛为力量呀,咱们搞一个小小的悼念仪式吧!”他说着瞧瞧黄志福,“同志们,战友们,黄晓敏一家的悲痛,也是我们全体荒友的悲痛,来,我喊一二后,请黄晓敏的爸爸带个头……”

说来也怪,李晋这一号召,许多知青都信以为真地准备听指挥。

“荒友们——”李晋亮开嗓门,学着广播里治丧时那种语调朗诵道,“黄晓敏的妈妈不幸去世,让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向她老人家致哀,一鞠躬,二鞠躬……”

马广地东瞧瞧,西望望,就是不鞠躬,见黄志福无可奈何装模作样,张队长认认真真,不禁好笑。他用钢笔在大拇指头上画了个人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跟着李晋的第三声呼喊,大拇指鞠了一个躬,正要再鞠,被十多名抬头的知青瞧见后,哄然大笑起来,马广地赶紧把手藏到身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笑什么?”张队长大发脾气,觉得在黄志福、吴主任面前丢了面子,“这么严肃的事情,有什么好笑的!”

李晋怕再乱了不好收场,大声嚷:“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谁要再笑,他妈死了,我就领一帮哥们去笑。”

大家想笑,只好憋着。

“大家静一静啦!”张队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占主导地位的说话机会,故意拿出了点派头,声音也放到了量,用手示意着黄志福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黄晓敏的父亲,是高级干部,当过部长,现在在北京做知青工作,是咱们的知青家长又是上级领导,今天借机会来看看大家……”说着,先示范鼓掌,“让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啦!”

应声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位高级领导,又是做知青工作的,你来得正好呀,”李晋从炕上站起来说,“我们知青现在最关心的是返城还是扎根问题,现在城里有些干部弄虚作假,套着国家制定的现行返城政策,把子女带头弄回城去,弄到部队当兵,曲线返城,大搞不正之风。有人说,党内不正之风就是从知青返城问题上开始严重起来的,在农村、农场和兵团,就是从当地干部收受知青礼品开始严重起来的,不刹住可要影响知青工作呀……”

黄志福稍有点不自然,立刻镇静下来,担心这个语言尖刻的知青再说出难堪的话来,隐隐约约觉得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给黄晓敏办的“家变”是假的,感到自己受到了一些小青年的戏弄,告诫自己应该抓紧说几句带领黄晓敏离开这里,抢话回答:“知青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首先代表北京做知青工作的领导向你们问好!”他见没人鼓掌,接着说,“刚才那位知青提出的问题很现实,已引起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但是,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要相信两个百分之九十五,一是相信城里有下乡子女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觉悟是高的,二是相信当地农村、农场做知青工作的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有问题你们可以向上级或向我反映,我主要是来借机看看大家。知青同志们,再见了!”他说着给黄晓敏使个眼色,把黄晓敏带走了,而且改变了主意,要立即返回场部住宿,让黄晓敏跟从。

黄志福走后,小不点儿凑到李晋耳旁问:“刚才马广地悄悄和我说,黄晓敏他妈的死是假的,怎么还给她悼念呢!”

“嘿,你小子懂啥,”李晋一撅小胡子说,“这么大干部咱们能说啥,捉弄捉弄他呗,简直他妈的不像话了。”

顿时,黄晓敏妈并没死的消息在宿舍沸沸扬扬传开了。一伙又一伙的知青围到了李晋跟前。

“哥们,咱们要向肖书记强烈反映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咱们请愿返城不成,就跟他们学!”李晋愤愤地说。

马广地一挥手说:“对,有权的靠权整,咱没权的就瞎胡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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