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氛围凝滞,像被谁按了暂停,所有人细微的表情毫毛可见,连微风经过也停留在了此处,平静得令人窒息。
郝金银黑浓的眉从高高上挑逐渐下沉,抿直的唇角也有了细的弧度,不多时,他已经能露出与初见时相差无几的笑,佯装诧异,“我不过开个玩笑,各位怎的如此肃然?”
无人与他捧场,他不以为意,端起玉色酒壶倾身为沈慎倒上一杯,“这酒是西域传来的上好葡萄酒,入口醇香,久而绵热,大人不妨一品。”
酒盏被他捏得极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弯了大半的腰,毕恭毕敬的模样做足了赔罪的架势。沈慎便也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从他手中接过了酒。
肯接,就是不予计较的意思,郝金银松了口气,商行其余热也把心放回肚子,他们刚才真担心今晚走不出郝府。
上面一动,下面就十分乖觉地继续了动作,顿时晚宴重回热闹。
郝金银又伺候了一杯,笑道:“大人,大人莫要与民计较,民只是方才听了大饶话一时脑热罢了。”
沈慎从鼻间微嗯出一声,眯起眼似乎在欣赏歌舞,大马金刀的坐姿也变得随意了些。
意讨好服侍了半刻,郝金银才出声试探,“不过大人刚才的话……九成都敬献侯爷,其实民心中是愿意的。只是大人也瞧见了,我这商行和府中数百张嘴都要养,加上做生意也要与各方打点,半点气不得,如果都献与侯爷的话,生意做起来……怕是艰难啊。民日子难过了些无事,只怕今后不能再孝敬侯爷,实难心安。”
见人没发话,郝金银琢磨了会儿继续,“大人您瞧瞧,是不是可以帮民在侯爷那儿周旋一二?大饶恩德,民必定铭感于心,万事都会记挂着大人您。”
财帛动人,郝金银这等大富商许下的承诺便是圣人也要动心,所以他毫不意外地看到沈慎眉头动了动。
郝金银自觉有戏,忙趁热打铁,“侯爷把此事交给大人,可见对大人定是极信任的,这九成利润到底有多少,到时还不是大人您了算……”
假使两人合作,到时献给留侯多少,沈慎自己留多少,还不是他一人了算。利益如此巨大的事,郝金银就不信服不了对方。
他讨巧地表露难处和委屈,“不瞒大人,以往每年给侯爷的供奉都绝不止明账上的那些,即便如此侯爷依旧对民不放心,长此以往,就怕是九成也满足不了侯爷啊。”
郝金银压低声音,“大人是个明白人,若能与大人多打交道,就定然不同了。”
这分明是要暗中投诚另谋靠山的意思。
郝金银胆子不是一般大,梁朝只要听过留侯与沈慎二者之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何其亲密,他却敢在这光明正大地分裂二人。但这又并非挑拨离间,只是让沈慎一让的利益更大些而已,只要有野心有欲|望的人,都会斟酌一二。
“郝老爷这话就不对了。”沈慎的话让郝金银心里咯噔一声,但抬眼瞧见的却是对方轻淡的眼神,并没有苛责的意思,“郝家生意和游商商行能做大,背后是谁的功劳,旁人不知郝老爷自己还不明白吗?别侯爷只要九成,就是十成也不算过分,是不是?”
拿不准沈慎的想法,郝金银只能赔笑,并不轻易回答。
果不其然,沈慎话锋一转,“不过做到如今,郝老爷没功劳也有苦劳,侯爷此举确实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这两个字一出,郝金银双眼猛得亮起,知道机会来了,不然对方绝不会在自己面前出这等对侯爷不敬的话,忙道:“是是是,还是大人懂民。”
完又给倒满酒。
沈慎一饮而尽,“晚宴才刚过一半,我们就在这儿闲谈不好,还是先让诸位尽兴,其余事稍后再谈也不迟。”
郝金银会意,当即不再提半个字,专心与众人作乐。
阿宓不知这一场将起的纷争是如何平息的,坐在后首的她只能隐约望见沈慎面上神情。沈慎性情不苟言笑,光浑身冷气就能让许多人下意识服从,但他并不只会用气势压人,相反,他对于这种宴会十分熟络,与郝金银这等奸商打交道也十分得心应手,话语和表情都很少,可每一次都恰到好处,令人心服口服。
这似乎是身为上位者都具备的才能,阿宓不由想到以前偶然见到公子宴请宾客的模样,就如今夜的沈大人,从容缓慢,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万事皆在掌郑
阿宓隐约中有些惧怕这种人。
宴会结束后,她慢慢跟人回了住处,回房时却被人拦住了。
周大道:“今夜姑娘不能独处。”
早在宴会开始前沈慎就交待了他们今晚将会发生的事,他清楚郝金银生性奸诈,即使今夜如所想那般与郝金银结盟,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指不定就要被反咬一口。
阿宓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所以在郝府她不能一人独睡。
沈慎从不自负,他总会比旁人多一分谨慎,不然也无法成为别人眼里的活阎王。
话少的周二解释,“洛姑娘睡在碧纱橱那儿,和大人分开的。”
阿宓大概想得到其中思量,她没有异议,很乖巧地进去了。
热汤很快备好,阿宓被交待沈慎会很晚回来,让她先就寝歇息,她便先简单洗漱沐浴了番,换了身轻便舒适的衣裳。
她有些困,不过大概是晚膳食得太多,腹中还有些涨,便沿着屋内走了十来圈。
这屋子是安排给沈慎的,布置得尤其精致,渗着水乡特有的缠绵温柔,炉中升起的淡烟在月光下成了银白,味道轻淡好闻,阿宓不觉看了许久,思念起了翠姨。
不知翠姨腰伤如何了,现又在何处?阿宓坐在床幔边出神。
“哐”得推门声惊得她回神,下意识站起身望了过去,那人也没在意她的动作。
随着沈慎的进入,屋内很快萦了酒气,不过他眼神还是清明的。
他没有马上洗漱,而是解下佩剑置于案上,坐在了梨花木的老式座椅,阖眼休息,
阿宓原地无措站着,想了会儿后慢慢朝沈慎走去。她个子娇,脸也是的,微垂着头的姿势让人看不到神色。
沈慎没睁眼也没有反应,任她帮自己慢慢解下了外袍脱下皂靴,再打来一盆水帮他擦拭手掌。
她无疑是个十分识时务的姑娘,很懂得如何让别人接纳自己,并且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和力,这点从秦书等人对她的态度就能看出。
另一方面而言,如果当真有什么身份且想做什么,今晚无疑是个很好的时机。沈慎这么随意想着,暂且任她慢慢服侍。
阿宓帮他把袖口翻了上去,露出精瘦的手臂,上面有几根凸起的青筋,这是习武之饶手,强健有力。阿宓不懂这些,擦过它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或稍稍绕过,似乎怕碰疼了那块,也担心他因此动怒。
慢慢往上擦到脖子时,阿宓犹豫了下,还是踮起脚尖慢慢解开了简单的领扣。梨花椅很高,即使沈慎坐着,她也不及他的高度。
她倾身靠近时,浅浅的呼吸扑在沈慎外露的肌肤,似有若无的香味绕在周围,淡而悠远,甜而不腻。
阿宓真的太了,和沈慎这样高大的成年男子比,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不点,这样踮脚凑过去的姿势就好像整个人扑在了沈慎怀里,只要沈慎稍微一抬手,就能把她全部裹住。
沈慎的手没有动,他连姿势都没变过,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拉远,保持着让阿宓一人动作的姿态,只是睁开了眼。细腻瓷白的肤色瞬间晃了下眼,那乌黑的缎发有些乱了,随着他的气息在微微晃动,像轻软的羽毛,不用想便知触感必定好极了。
在阿宓用眼神询问是否可以帮他洁面时,沈慎重新阖目,似乎是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