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纯白的,耀眼的光。
那是他所追求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之中,点亮了前进的方向。
莫名变得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模模糊糊已经快要消散的意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唯有一道坚定的信念,在大片黑暗中,指引着他执着地向那道光前行。
终于,跨越过重重的黑暗,他冲破一层幕布般,进入了光照的范围。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
脚下坚实的土地是熟悉的,白色的踏板是熟悉的,四周传来的响亮而模糊的欢呼声是熟悉的,手中握住的圆圆的白色小球是熟悉的……
并不用任何人来提醒,他的意识深处仿佛沉睡着一种自然而然知道这个时候该怎样去做的本能。
侧身,踏板,抬腿,前落地,手臂划下,抛球——
白色的圆球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道,顺着指尖飞纵出去,疾穿过对面徒劳挥出的球棒,直直落入张开等待在那里的棕色手套……
欢呼声猛地拔高,他直起身来抬手熟练地擦过溢汗的额角,微湿的黑发随着他扭头的动作在帽檐下轻轻拂动。
啊。
原来那束光是来自那里。
他的视线扫过远处巨大的计分板,分列在它两侧的两根高大铁架上,聚光灯投射出炫目的光芒——那正是指引了他来到这里的那束光亮。
“甲子园……”
口中不受控制地呢喃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缺失掉的所有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进脑海。
微笑的少女,扭过头的少年,摇着尾巴的肥狗,相邻的两家住户……
两人共用的房间,上下层的睡床,三人一起的学习室里,他笑着说就赌小南,却被她垂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地抬起手,将自己手中的扑克牌大力拍散……
无数无数的记忆和情感呼啸着涌入脑海,然而最后的最后,留下的却只是一声尖锐的嘶鸣。
汽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小孩子惊恐之下凄惨的放声大哭,路人们怜悯又感慨的窃窃低语,剧烈蔓延开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无尽黑暗……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从球场猛地脱离,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他下意识地转头,就看见那个人——和他拥有着几乎一模一样容颜的孪生兄长,正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停尸间里,脸上带着一种陌生的茫然,怔怔地注视着他的……尸体。
“就像假的一样吧。”
他语气轻飘飘地对打开门,梦游般跌跌撞撞走进来的黑发少女说道。
从自己的尸体上慢慢坐起身来,他静静看着一前一后站在自己尸体前的这两个人。
他的心情平静到自己都感觉可怕。
他死了。
可他还在这里。
他平静地想。
他默默看着他状似平静地喋喋不休,却在与她分别后一个人趴在属于他的那张床上在震耳欲聋的古典乐声中大哭出声。
他默默看着她跑下河堤,在桥上正在通过的列车轰隆的跑动声中,一个人躲在桥洞里崩溃般地落泪。
他默默看着他们收拾好心情参加他的葬礼。
他开始按他的计划每天晨起锻炼,以前明明是那么爱睡懒觉的一个人。
她开始渐渐在艺术体操方面展露出才华,绽放出令人心悸的美丽。
他加入了棒球部,带着他和他两个的梦想,承诺一定带她去甲子园。
她重新拾起明媚的笑容,托付给他曾经她对他的期待。
他们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终于在那个她为他哭泣的河堤,他对她说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她的告白。
他坚定而沉静的表情,她安静而美丽的笑容。
他们理所应当在一起,那是最合适的幸福。
他以为看到这一幕自己就会消失,可他并没有。
就像他曾经以为在他带领球队进入甲子园的那一刻自己就会消失,可他也没有那样。
于是他就这样飘荡在他们身边,一晃过去好多年,他们如同约定的一般,每年都会一起来到他的墓前。
他们不知道他一直都在。
直到那一天。
教堂的钟声响起,他和她站在神坛前发下誓言。
看着他们在亲人和朋友的祝福声中交换下戒指和亲吻,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消散。
原来他的执念,从来不是她,不是甲子园,而是他和她——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能够在失去他以后,真正得到解脱和幸福。
死后这么多年,才终于明了自己最大的心愿,他失笑地仰起头,放任意识的慢慢溃散。
而就在他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他似乎看到那两个人齐齐扭头,脸上带着惊讶和欣喜,向他的方向看来——
“和也?!”
……嗯。
是我。
哥哥,小南,祝你们幸福。
他释然微笑。
这一次,是真的要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他在恍惚间有些遗憾,又有些了悟地想。
然而,在最后一刻,迎接他的,却并不是意想之中,永恒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眼睛,近乎弹跳般地从床上“蹦”起。
已经多年没有感受到过的,手掌接触到柔软被褥的真实触感让他一瞬间整个人都呆呆怔住。
视线里所映出的,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光景。
这里是他和他的房间。
窗外天色正暗。
墙上挂着的旧日历在月光下清晰地显示出现在的时间——
他从他和她婚礼的现场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他和她和他,十四岁的这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