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湖水动,一尾游鱼将湖面上漂浮的一片杏花瓣吞吃下去,然后鱼尾一弹,溅起一朵水花,消失在水中。
人生天地,只是过客。
无论先前闹出的动静再大,只要人一停下来,天地伟力依旧,所有的一且都终归平静。
但天地平静,却也依旧留下那场大战的某些痕迹,比如湖边的数十里杏花林。
此时的杏花林,一眼望去,除了满是光秃秃的杏树,竟是连一片花瓣也无。
除此之外,林中那座道观,此时也已经消失,像是硬生生给人挖走一般,徒留下一座大坑,令人触目惊心。
那场大战的最后时刻,老道士被洞微镜打飞后坠落的地方,好巧不巧的,正是这座青杏观。
此时,这座大坑前,站着一男一女。
男的身形佝偻,一身灰衣的搭在身上,黑白参杂的发丝更是纠结成一缕缕,贴着额头脸颊,显得很是狼狈。
老者忽然咳嗽了一声,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另外一只手举着酒壶轻轻抿了一口。
旁边的女子身上背着剑,怀里抱着一名昏睡的女童。
听见老者的咳嗽后,女子转过头,看见他抬起酒壶的手一直不停的轻微颤抖,仿佛那只酒壶有千斤重。
距离那场湖上大战,已经过去三天。
三天里,聂红竹与小姑娘惊蝉,一直就在湖边等待。
自大战结束后,小姑娘就一直对着湖水哭喊师傅,聂红竹几次想将惊蝉带离此地,却依旧被她哭喊哭闹的拒绝,就是不愿意离开,说一定要等着师傅回来。
一连三天,小姑娘不吃不喝,坐在水边埠头,痴痴的望着湖水。
聂红竹是画中仙,不吃不喝毫无大碍,但小姑娘却不行。
三天不吃不喝,原本吹弹可破的小脸,以看得见速度枯瘦下去,眼窝深陷。
聂红竹只得御剑从湖里捞鱼,然后捡拾杏树枝,以此用来烤鱼,但无论杏树枝烤出来的鱼有多香,小姑娘看都没看一眼。
三天里,有很多人来过,甚至某些人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老道士的徒弟,却也从未上来问候一句。甚至某些心怀不轨之辈,生出想要劫走小姑娘的心思,以此套出老道士这一脉的某些东西。
但是当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看到站在岸边的聂红竹,御剑从湖里刺鱼的景象,全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聂红竹同样感受到那些心怀叵测的目光,故而御剑的动作更为凌厉几分。
帮着公子在回元山整理那么多的剑法剑术秘籍,她并非什么都没学。
然而聂红竹护得了小姑娘的安全,却护不住小姑娘的身体。
就当他准备强行带小姑娘离开的时候,埠头前的湖水出现动静,驼背的老者从水里浮了上来。
正是此前随老道士迎战詹毅的元泰。
小姑娘先是一喜,却只见老者一人,她整个人怔了怔,然后便开口询问。
“我师傅呢?”
元泰静静看着小姑娘半晌,轻轻叹口气,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枚青杏递过去。
小姑娘愣愣的接住青杏,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就流了下来,然后身子骤然一软,再也熬不住,倒了下去。
聂红竹当即将小姑娘接住,抱在怀里,满脸心疼。
出水之后的元泰,咳嗽着陪聂红竹走回青杏观,眼前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座大坑。
青杏观已经不复存在。
聂红竹轻声问道:“元伯,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找公子?”
元泰呼出一口气,喉咙涌动了几下,嘶哑着说道:“现在去找少爷,只会给他添麻烦,倒不如老老实实在河边埠头呆着,毕竟那里是蜃镜渡的渡口,少爷来找我们的时候,不必乱跑一通”
说到这里他忽然重重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聂红竹立即一惊。
她能猜到那场大战,元泰隔了三天才从湖里出来,能活下来,估计也受
了不轻的伤。
元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惊慌,“况且,我也需要休息休息,到时候还要麻烦你顺便照料一下我这个糟老头子。”
聂红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昏睡的小姑娘,小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枚青杏。
她想了想,轻轻点点头。
然后他看见元泰依旧一身湿哒哒的灰衣,轻声道:“元伯还是蒸干衣服,有伤在身,受凉了总归不好。”
元泰低头扫了一眼身上,苦笑一声,“你现在还能看见是我站在这里,是这三天最大的收获,不然此时就是一只大乌龟趴在地上,跟你说这些话。”
聂红竹这才明白,不是元泰不想以元气蒸干身上衣物,而是已经无能为力。
如此看来,他的伤,真的很重。
聂红竹柳眉微动,背后的长剑立即出鞘,轻轻搭在元泰肩头。
一阵剑气波动,大量的水汽从元泰身上飘起,转瞬间,他的灰衣已经干透。
长剑锵的一声归鞘。
元泰轻轻笑了下,转身迈步往湖边走。
聂红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脸上犹有泪痕的小姑娘,动身跟了上去。
洞阳湖上的风浪虽然平息,但一场大战后卷起的暗流,却卷动在湖岸四周。
由于此次微山会有南北两剑宗的参与,因此坤洲有头有脸的宗门全都来此观战,其景象比当年春秋天渊开渊还要热闹。
一艘艘渡船不断降落在南北两处的仙家渡口。
而这其中让人瞩目的仙家不少,南边水云坊外的渡口里,自西南苍梧之野而来阆风巅,玄璞苑,积金山以及苍梧宫,是极少在坤洲露面的隐宗,此次也派人前来观战。
北边莲花坞里也不逞多让,懿山三仙家里的天都,神霄庭,以及云上莲池,也都早已到达。
至于更多只在一地闻名的仙家山头,来的渡船更是多不胜数。
甚至有些渡船因为来的晚,无奈只能落在洞阳湖边的芦苇荡,或是莲花深处。
故而当洞阳湖上的那场大战结束后,无数道目光落向洞微宗,以及杏花林。
然而那场大战的三人不出现,没人敢动手动脚。
但杏花林无花,无道观的信息依旧传开。
直到有人发现,距离原来青杏观的埠头处,有个钓鱼的老翁,正是当时洞阳湖上那场战斗最后一拳的出拳之人。
这个消息传开后,湖边无数人的目光立即就从杏花林,转向洞微宗的山头。
随后,无数猜测与流言四起。
洞微宗附近开始不断有人出现,目光不善。
而老祖宗的许久未归,更让洞微宗人心惶惶,甚至有某些弟子偷溜下山,打算从此做个山野散修,却在刚踏出洞微宗的范围,立即就被不知名的人士谋财害命。
此时,洞微宗的祖师堂里,一场关于宗门命运的大事正在商讨。
詹素坐在主位,身边是自己的道侣。
只是此时的这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詹素脸色有些苍白,偶有轻微咳嗽,他的道侣不再如往日那般貌美如花,一张俏脸冷若冰霜,更冷的是她左半边脸上那张银色面具。
詹素目光扫过左右两排十来张座椅,只有寥寥几人坐在上面,心中不免有些悲凉。
曾经称霸洞阳湖的洞微宗,如今只剩下这大猫小猫三两只,甚至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明日。
“宗主,昨日停鹤院又有弟子想要判宗潜逃,已经被巡山弟子抓获,现在关在山底冷狱,该如何论处?”
一名宗门执事长老问道。
詹素看着这个老人,很有仙人气度,但却没有仙人境界与实力。
他轻叹一口气,说道:“今日召集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
众人立即齐刷刷全部看向他。
詹素停了一下,继续道:“很不幸的告诉你们,老祖宗的牵魂灯熄灭了。”
世间各大宗门里,祖师堂某一区域都会放置某些牵魂之物,最多的就是牵魂灯。
人死如灯灭,牵魂灯熄了,只能说明牵魂之人已死。
在座众人立即哗然,然后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如释重负,有满脸悲伤,也有嘴角冷笑。
詹素看着这几人的神情,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老祖宗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连他自己都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感,更何况是他们。
待到议论声平息,詹素轻咳一声,“诸位,告诉你们这些只是前提,真正要说的,是我们洞微宗的何去何从。”
没有人说话,或许在老祖宗积威的这些年里,他们已经习惯只听不说,做那应声虫。
詹素继续道:“再过两日,就是微山会,我们恐怕也已无力参与,因此我决定”
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难受,沉默许久才继续道:“洞微宗,取消宗字称号,自降为洞微山,并且让出临湖峰,迁往潇水白石山。”
潇水是洞阳湖的一条支流,白石山也只是潇水边一座稍有灵气的山头,与纵是经历大难的临湖峰都相去甚远。
这一次,终于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
“宗主,此举等于是告诉所有人,洞微宗灭宗了!”
降宗之举,他们其实在听到老祖宗身亡的时候,就有心里准备。降了,有朝一日只要后辈子弟争气,还能再升回来。
但若是搬出临湖峰,无异于自己宣布洞微宗灭亡。
祖师堂在这里,人走了,不是亡了是什么。
詹素尚未来得及说话,另一人冷声道:“现在早点走还来得及,不然等到微山会结束,就是无数人来围山,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
最先站出来的这人问声转头,然后冷声道:“要走你走,我不走!”
第二人立即冷笑一声,“那你就留下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些天从水云坊得来了一名貌美姬妾!”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两人立即争吵起来。
这种时候,主张留下的不见得就是好人,立即要走的也不见得是什么胆小之辈。
詹素轻咳一声,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制止两人争吵。
“想留下就留下,想要脱离宗门就随他们去,愿意跟随搬往白石山的,就一个也别落下,就这样了,都散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默默离开。
一日后,洞微宗的决策颁布,让本就暗流汹涌的洞阳湖,直接就波澜起伏。
待到洞微宗大部分人搬走后,无数想要占便宜的人蜂拥而来,欲前往洞微宗各处搜刮好处,接着就与留下的人,亦或者是其他夺宝之人,爆发各种厮杀。
甚至有人已经猜出,这是洞微宗壮士断腕之举,以洞微宗的山头与灵物吸引人目光,好让搬迁之人安全走脱。
然而就算猜出来了,也没人能忍得住不去洞微捞一笔。
随后,各种争斗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个时候,微山书院的徐夫子终于出面,以戒尺打伤数人,镇住场面后宣布,想要洞微宗以及洞阳湖附近的利益,就去参与微山会。
无涯道宫的天君邱辞,更是受邀直接施展封山印,封印了方圆百里的洞微宗。
至此,事情暂时平息。
但本来就已经因剑争而备受瞩目的微山会,更让人心绪激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期盼微山会的开始。
当天地伟力生发,云梦泽的第一团云雾飘进洞阳湖。
无数人知道,微山会要开始了。
恰在此时,一艘剑舟自北方而来,悬在莲花坞上空。
莲花深处某座客栈里,小二敲开了某个闭门半月的房客,告诉他剑舟到来的消息。
片刻后,此人结了房钱,走出客栈,御剑去往空中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