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绝大部分人在年少时光都会做出许多关于“以后”的设想,易晖当然也不能免俗,从前爱想,现在也不遑多让。
与众人稍有不同的大概是并非想想就算了,还会努力付诸实践。
年前参加的板绘比赛终于在大年初八公开了获奖名单,易晖凭着独特的构思拿了最佳创意奖。证书和奖金有现场领取和邮寄两种获得方式,在微博上发文谢过大家的祝福之后,易晖转脸就订了张前往s市的高铁票,准备自己悄悄去拿奖。
顺便去某人给的公司地址走一趟,能见到人就打个招呼聊两句,见不到的话把东西放下就走,心意送到就行。
年关那阵子江雪梅身体出了点毛病,在镇上的小医院打了几天点滴都没见好,哆啦哼哼听说后帮着联系本市相关方面的专家,让他们直接去挂号,开了几副药吃了没两天就舒服多了。所以现在哆啦哼哼不只是易晖的朋友,还是江家的大恩人。
当时,意外发现微博也可以发语音的易晖千恩万谢后羞答答地给哆啦哼哼发去第一条语音消息:“哼哼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呀?这么远的地方都有当医生的朋友。”
他以为对方也会回语音过来,结果还是文字:没有,就你一个。
易晖虽然不太相信,但还是被“就你一个”触动心弦。哆啦哼哼确实对他极好,主动帮助,有求必应,消息永远秒回,仿佛真把他当成了唯一的朋友。
真心回报真心,就冲着这一点,都必须好好待人家。出发前,易晖花了大半天时间做了个6寸的小蛋糕,裱了好几圈花边,中间画了盛放的烟花,边上还镶了玫瑰图案。
本来不想画玫瑰的,奈何哼哼喜欢,想着只是投其所好而已,不算是送他玫瑰花,易晖别别扭扭地画了两朵,花瓣跟他的脸一样红。
走前还从冰箱里拿了一板先前做好的巧克力带上。易晖想着情人节快到了,不知道哼哼有没有把对象追回来,追回来的话请他们俩一起吃,没追回来的话用甜品来安慰哼哼,完美。
他把网友见面想得很简单,见个面最多吃个饭,于是谁也没告诉,拎着装了蛋糕和巧克力的保温袋独自上路了。
坐的是早班高铁,列车行驶没多久就收到哆啦哼哼的早安:早,起床了吗?
易晖回复:你猜呀[哆啦a梦微笑]
怀揣着一种即将公开神秘惊喜的刺激心情,说话的语气都变得跟之前不同。
哆啦哼哼却没发现:那就是起了。现在在干吗?
易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嘴巴咧到耳朵根,沾沾自喜地回复:在骑自行车呀[笑而不语]
哆啦哼哼:骑自行车还能发消息,厉害哦。[赞]
都说跟一个人聊天久了,慢慢会沾染对方的习惯,比如哼哼最近也学会善用表情包。这让易晖很欣慰,至少不是他被哼哼带偏,一本正经地加标点什么的可太没劲了。
坐在靠窗位置的易晖侧身避开旁边的旅客,按住语音键:“哼哼你今天还上班吗?”
他捂住手机,声音压得很低,发出去之后自己点开听了两遍,确定没有列车行进中的声音被录进去,哆啦哼哼刚好发来回复:上啊,不然扣工资没钱吃饭了。
得到确认的易晖笑得眼睛眯起来:“没关系啦,肯定有的吃。”
高铁上开了暖气,易晖担心蛋糕变质,出门前在保温袋里塞了好多冰块。
所幸到s市的路程没有到首都那么长,到站时冰尚未化尽。冬日的天黑得早,走出车站天色将暗,他先给家里打了电话报平安,接着开着手机导航,循着路线行至地铁口,在机器上买了单程票,等车的两分钟里抓紧时间念了一遍途经的站台名,然后鼓足勇气地登上地铁。
s市是他的老家,不过他从前出门都是车接车送,地铁还真没坐过几次,难免有点紧张。
到地方的时候正值晚高峰,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找出站口费了番工夫,幸得站内志愿者的帮助,易晖从地下钻到地面时天还没黑透。
跟着导航来到不远处的一座写字楼下,易晖边环视四周边想,s市还是老样子,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车来车往热闹非凡,一点都没变。
这一带是繁华商区,他印象中这个写着xx路118号的地址附近是家珠宝行,走近了一瞧,果然没记错。
易晖在心中感叹,原来哼哼在珠宝行工作啊,怪不得审美那么好。
平时画到不满意又不知道该怎么改的地方,易晖就拍张照片发给哼哼,哼哼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忽略的细节上的缺陷,从而给整幅画带来提升和改善。
这一点和那人很像,那人也很会赏画,初次见面他就帮着指出画中的几个不足之处,确实都很在理。那时候易晖还以为他单纯地在这方面天赋卓越,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经常接触,自然懂得多。
而令他心甘情愿主动学习美术知识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冷不丁又想起不该想的,易晖深吸一口气屏退杂念,把口罩拉高到鼻子,抬脚走进去。
不知是不是在交班的缘故,店里没什么人。
女店员站在柜台后热情询问有什么需要,易晖不知道哆啦哼哼现实中的真名,尴尬地说随便看看,确认一楼没有其他男店员在,拎着东西径直上二楼。
走到楼梯拐角,后知后觉地有了几分紧张,一会儿想哼哼见到自己会不会很惊讶,一会儿又想见到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你好”还是“猜猜我是谁”?
想到这里又有点懊恼,自己傻乎乎的,哼哼那么聪明,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吧。
还是先知会他一声好了,免得真把他吓到。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易晖掏出手机点开微博,一边上台阶一边给哆啦哼哼发消息。
二楼是该珠宝店的定制专区,还没走进去就闻到一股令人舒适的清新香气,整个楼层的氛围也比楼下安静。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正好按下发送,易晖竖起耳朵捕捉,真让他从静谧中捕捉到一段短促的铃声。
他蹑手蹑脚地循着声音来源往前走,抬手刚要拨开通往定制中心的白纱门帘,门那头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个人的对话。
“你去哪儿……刚来就要走?”
“嗯,有事先走一步。”
“不是订了戒指吗,不看看设计图?”
“会发到我邮箱,什么时候看都行。”
“你真的要跟谭家那个小少爷结婚?”
“听谁说的?”
“圈里都传遍了。”
随着里面人的沉默,在门帘外的易晖下意识屏住呼吸。如果追问的这个人他尚不清楚是谁的话,另一个人他光凭声音就能听出来,是周晋珩。
“不,不是跟那个姓谭的结婚。”不多久,周晋珩再次开口,“这戒指我别有用处。”
易晖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也不想听下去。他像一个误入婚礼现场的第三者,仓皇逃窜时不慎碰到竖在门口的花瓶,他急急伸手去扶,花瓶是扶稳了,手中的东西没拿住,“啪”地掉在地上。
里面的人闻声掀开门帘出来,易晖捡起倒翻在地上的保温袋,直起腰时撞上并排而立的两人探究的视线,没来得及观察别的,脑海中唯一生出的念头便是——这两人很相配。
比周晋珩矮一些的那个青年清秀儒雅,一身裁剪妥帖的西装衬得他长身鹤立,与高大英俊的周晋珩站在一处,真像来订婚戒的一对佳偶。
不,不是像,根本就是一对新婚佳偶。
易晖忽而觉得自己刚才的惊讶十分多余。
有什么好稀奇的呢?自己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俩在一起了。
周晋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易晖。
他早早地从江一芒口中得知易晖要来s市,左等右等不见易晖跟哆啦哼哼说这事,干脆顺水推舟,存着看看小傻子要干什么的心思不点破。
谁知易晖会照着寄东西的地址找到这里,算算时间应该是下了高铁就直接过来了。周晋珩无比庆幸哪怕他戴了口罩,自己还是能将他一眼认出来。
易晖捡起东西就跑,周晋珩二话不说追上去,小傻子抱着东西跑得跌跌撞撞,跑到门口险些撞到人。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生怕他不看路摔倒,周晋珩大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晖晖,是我,你先别跑。”
易晖哪能听他的,被抓住跑不了,就拧着脖子不回头看他,抗拒的姿态一目了然。
周晋珩心中一痛,这阵子跟他在网上聊得开心,他差点忘了脱掉哆啦哼哼那层皮,小傻子有多讨厌自己。
看小傻子只顾着逃跑,并没有质问,大约是把他当成顾客了,周晋珩松一口气的同时解释道:“我和他刚好在这里遇见,戒指不是给他的,是给……”
话没说完,一直闷声不语的易晖突然打断他的话:“关我什么事?”
周晋珩愣了下,没出口的话消失在喉咙口。
易晖终于扭过头来,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声音也是冷的:“你的戒指要给谁,关我什么事?”
(下)
这家珠宝店在s市极负盛名,易晖其实早有耳闻。他不仅知道这家店,曾经还想过来这里定制婚戒。
虽然最终没有订成,因为戒指对方已经准备了,中规中矩的普通款,说走个形式而已,用不着花那么多心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易晖这晚梦到了那枚戒指,醒来时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什么都没摸到,惊惶之后便是心凉,不禁扯开嘴角自嘲了一番。
今天是个大晴天,拿了获奖证书的易晖回到酒店,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准备离开。临行时,再三犹豫,还是把那摔得灰扑扑的保温袋带上了。
下午酒店前台没什么人,办完退房,易晖把证件收拾回书包里,背上往外走,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让他原本空荡荡的心里蔓延开一片落寞寂寥。
这里是他的家乡,却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不是他不想回,而是不敢。是他放弃了易晖的身份,甘心顶替了别人的姓名,他还有什么资格回去?
更何况那个从前被他看作家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连那只从未能戴出去见光的婚戒也留在了那里,他已经跟那个家再无关系。
为了省钱,易晖住的酒店位置较偏僻,离地铁站有段距离。
行至酒店门口,他蹲身检查了一下鞋带,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后,推开门出去,没走两步,看见一辆红色轿车停在面前。
起先还摸不着头脑,司机下车时举起写着“小晖侠先生专车”的牌子时,易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唇角向上弯起,笑意爬上眼角眉梢。
会这么称呼他的只有哆啦哼哼了。
昨天原本想给哆啦哼哼一个惊喜,谁知扑了个空。等易晖回到酒店,哆啦哼哼才回复:你来找我了吗?临时出个短差,现在人在外地,抱歉。
本就是因为自己没事先打招呼,易晖哪会怪他。不过虽然不怪他,佯装生气还是很有必要的:你是故意的吧,知道我要来立马出差?
那头的人似乎有点慌:不是,真的不是,我怎么会故意躲你呢?真的不知道你会来。
想到昨晚上哆啦哼哼急得恨不能现在就赶回来的样子,坐在车上的易晖又想笑。眼看车子驶上高架,一路驶向他不熟悉的方向,他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情跟司机先生聊天:“师傅您这车租一天多少钱啊?”
司机答道:“免费。”
这惊喜可比自己安排的别出心裁多了,易晖更觉有趣:“那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司机也在后视镜里冲他微笑:“到了就知道。”
凭着对哆啦哼哼的绝对信任,易晖放心地歪在车后座睡了过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被司机礼貌地唤醒:“先生,我们到了。”
揉着眼睛走下车时天色已经快黑了,易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空旷的平地,凉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扭头一看,司机已经把车挪到百来米外的墙根下,似是不想打扰他。
易晖哭笑不得地拿起手机发语音:“你不会真的从外地赶回来了吧?”
哆啦哼哼回复很快:不是,有东西要给你看。
易晖再次环顾四周,渐暗的天色让周遭能见度变得很低,他想不通这地方有什么可看的:“你不会是准备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吧?”
哆啦哼哼:不吓人。
易晖将信将疑:“我胆子很小的啊,你别……”
说到一半,手机振动了下,这回更简洁,只发来两个字——抬头,易晖接收到指令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天,就在此刻,“砰”的一声,一朵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
这一声仿佛是冲锋号,又像个引子,还没等易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刺目火星接连不断地腾空而起,逐一在头顶盛放,连成一片绚烂星河,将原本即将陷入黑暗的天际彻底照亮。
也照亮了易晖的眼睛。
漆黑瞳孔中映着瞬息万变的火光,易晖仿佛被吓傻了,不会动了,仰着脖子呆呆地看。直到眼睛酸了,耳膜震得嗡嗡作响,才举起手机,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嘴巴对着话筒机械地开合:“怎么会……有人在这里放烟花啊。”
哆啦哼哼:向你赔罪。
即便对方说得坦然,易晖还是觉得这阵仗太过浩大,他承受不起。
奈何那烟花盛宴还在继续,压根没有停歇的意思,作为唯一的观众,易晖一秒都不想错过。哆啦哼哼叫他坐着慢慢看,他便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把拎了一路的保温袋贴在胸口抱着,像在借这股压力缓解由于紧张过速的心跳。
哆啦哼哼又说:还要放一会儿,你可以边看边吃东西。
路上司机给他塞了不少准备好的零食,糖果巧克力应有尽有,可易晖现在不想吃这些,他想了想,将怀里的保温袋放在腿上,打开,把那个摔得面目全非的蛋糕拿了出来。
先是觉得可惜,挺漂亮的一个蛋糕摔成了这副拿不出手的样子,然后伴随着炸在耳畔的闷响和眼前的忽明忽暗,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往别处。
明知道在人家为他准备的惊喜中想起别的事很不礼貌,易晖借着烟火的光,低头看了蛋糕一眼,还是无法控制地想到,自己亲手做的蛋糕,那个人一次都没有吃过。
平日里最多在自己的逼迫下看那么一眼,然后用一句“我不吃甜的”敷衍带过,好不容易等到生日又总是状况频出,不是没来得及做,就是做了没人回来吃。那人不回来,他也没胃口,最后蛋糕要么放着坏掉,要么扔进垃圾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是什么味道呢?
这么想着,易晖伸出食指,挖了点奶油送到嘴边。明明又软又甜,化开在嘴里香气盈人,他不知为何喉咙更咽,眼睛酸涩,以为是被烟火的光芒刺痛,抬手揉了揉,却有更多温热的液体涌出,顺着脸颊滑进口中,冲淡了甜味。
利益联姻他懂,没有感情基础他也明白,可就算是个陌生人,就算是路边的乞丐,何至于被那样对待?
成天笑嘻嘻假装很开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并不代表不会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就算是个傻子,看到他一心惦记着别人,从他手机相册里翻到那人的照片,得知那人有多么优秀,又在一次次意乱情迷时发现他在透过自己看那个人,任这个傻子再傻再笨,再假装若无其事毫不介意,心也是会痛的。
谁说他不守承诺?他不是不会兑现约定,而是只兑现与那个人的约定。
谁说他天性凉薄?他分明用情至深,只对那个名叫易晖的傻子凉薄而已。
又挖了一大块奶油塞进嘴里,易晖在拼命从甜食中汲取能令人愉悦的糖分,可眼泪还是成串地往下掉,像要趁四下无人一次流个够。
蛋糕很好吃,烟花也很美,从前对他来说犹如隔着天堑鸿沟般摸不到的珍贵东西,原来这么容易得到。
原来不是他不配得到。
收到1只小hui侠发来的语音,周晋珩躲在墙角阴暗处,把“谢谢你”三个字听了好几遍,接着问他好看吗,又把“好看”两个字重复听了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易晖在哭。小傻子哭的时候跟笑起来一样没有声音,能被人发现的只有瘦弱单薄的肩膀在空气中细细发抖,还有开口时带着鼻音的语调,看得人发慌,听得人心颤。
可惜从前的他幼稚愚钝,不稀罕给哪怕一句安慰。现在想给了,脑海中有一万个可以让小傻子不哭的办法,竟在第一步就被禁锢了行动。
他不敢上前去,不敢走向他的小傻子,不敢吃那个为他做的蛋糕,哪怕只为小傻子擦拭眼泪,或者只在他耳边柔声说一句“别哭了是我的错”,都不行。
人伤透了心他才迟迟醒悟,活该他不敢,活该与他无关。
沿着墙壁缓慢地蹲下,埋低的脸朝向沙石粗糙的地面,周晋珩垂落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手背的青筋浮起又消失,仿佛经历了数次激烈的挣扎,末了突然抬手狠狠挥了自己一巴掌,突兀的声响隐没在最后一段烟花炸开的声音里。
抬起头时,随着深吸气后绵长的吐息,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目送着易晖上车,尾灯的亮光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周晋珩在输入框中打出“喜欢就好”,心中默念的却是另外一句——
从今往后,和你的每个约定,我都不会再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