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尸是尸体,其实是有影子的。鬼才没影子。只是岳棠刚才想要查探山中剑意的位置,不自觉地用起了伪装王道长时描摹的鬼神敕封,这样才能远距离地放出浓厚阴气,激起剑意感应。此刻,阴气凝成的黑袍罩住了岳棠的面目,连身形都有些模糊不清,哪里还有影子?这等“妖邪”为何能安然无恙在山里行走?锦衣公子眼底的疑色更甚,他后退一步,指尖隐约冒出金光。然后……默默地把法宝收了起来。这里根本就动不了手!想在这座山里打架斗法?看看满山剑意答不答应。要知道,这些剑意除了会被阴气妖气触动激发之外,还会在受到其他剑意的刺激之下跟着一起爆发,仿佛要争个剑道高低似的。平时在山林里绕着走,如果不小心激发一道剑意,挡下即可,不随便乱跑就没事。曾经有个实力不弱的妖怪,不知道这座山的厉害,大摇大摆地进来之后撞到剑意,仓皇闪避,偏偏运气差得很,一路跑一路中招,最后稀里糊涂地丢了命。那还只是随便在山里跑跑。如果改成打架抡法宝,那威力、那余波的覆盖面积……锦衣公子瞥一眼对面怨气浓厚的“鬼怪”,心说那可比一碗冷水倒进油锅还刺激。保管前面刚抡起法宝,后面就要抱头鼠窜,谁想受这份罪啊?那边岳棠一眼就察觉到了鬼神敕封的存在,由此认出了锦衣公子的真实身份。一位阴司的鬼神。躲了这么久,避得这么谨慎,结果还是被楚州阴司发现了踪迹,简直是功亏一篑。岳棠第一个反应也是动手,无论如何先制住对方再说,阿虎与小孩还在破庙里呢!然而当他急速掠至庙门前,以神识细看那道与阴魂紧密相连的鬼神敕封时,岳棠立刻侧过头,人也停住了。岳棠闭上了眼睛。太亮了。这鬼神敕封跟变质了一样,隐藏在黑雾之下的那团光球,亮得可怕。以至于收回神识之后,连眼睛都产生了错觉,看东西白茫茫的一片,跟瞎了似的。这功德金光太离谱了,根本没法动手。且不说这位鬼神究竟做了什么,竟然拥有如此夸张的功德金光。单单拿这层消厄解难的金光来说,就算魂魄受到重创也会在顷刻间复原。谁动手谁就得受金光反噬。这怎么打?看来只能用话语周旋。岳棠默运真元,重新睁开了眼睛。“吾乃孤魂野鬼,路过此地,不想竟惊动了此方神灵。”岳棠有意模仿南疆巫傩那嘶哑干枯的嗓音。锦衣公子没有放松警惕,他看岳棠的眼神仍然充满了狐疑。实在是这个地方,出现这样的“鬼怪”,太没有道理了。“未知尊驾是——”岳棠何尝不是满心疑惑。他怀疑对方是楚州城隍,又觉得这个推测很荒谬,执掌天下九州之一的楚州阴司之主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荒郊野地里,身边还一个鬼卒都没有?这山中遍布剑意,对阴魂是极大的威胁。纵然眼前这位阴司鬼神有功德金光护持,恐怕也要吃苦头。“出了此山,一路向东,就是楚州赤阳府。”锦衣公子意有所指。原来是赤阳府城隍。岳棠还是不解。府城隍虽然比县城隍高上一级,但是岩县城隍与眼前这位鬼神的差距也太大了。岩县城隍摆出了浩大的排场,带着几十个大鬼小鬼,敲锣打鼓,全副仪仗,自己栖身在鬼轿神龛之中,一现身就是鬼神真身,官服官帽,满身法宝法器。看着很吓人,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这位赤阳府城隍呢?朴实无华,外表平平,如果一个大意,用了神识去看——岳棠忍不住沉默,仿佛又感到了那种白茫茫的刺痛。“不识威灵公(注)真容,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岳棠决心把这个活尸的模样装到底。赤阳府城隍眉头一皱,声音忽然变得苍老沉稳:“老夫观先生神智清醒,周身怨气凝而不溃,更隐隐有几分鬼神之象,这是阴魂修炼有成了……不知先生从何处来啊?”岳棠不答,只是微微拱手,做退避之状。赤阳府城隍深深看了岳棠一眼,转头望向庙门:“这只虎妖,也是跟随先生来此地的?”“正是。”“哦?可这庙里……好像还有一个活人。”赤阳府城隍面容一沉,目如疾电,气息骤然变冷。岳棠不慌不忙地说:“这方圆百里没有村庄,这孩子自然不是掳来的。威灵公为何不猜测,此子也是吾等同伴呢?”赤阳府城隍挑眉,当先破除笼罩在破庙之外的障眼法,大步走入破庙。然后就愣住了。小孩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果子在啃。啃得衣服、猫毛上全都是汁水。那只虎斑猫满眼警惕地盯着赤阳府城隍,喉咙间滚动着低低的威吓声,似乎做出了一个攻击姿势,又因为看到第二个进来的人,这才“收”了回去。看着那孩子全无所觉继续啃果子的动作,赤阳府城隍眼睛忽然一眯,意外地脱口而出:“这孩子是……”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感觉到了背后的杀意。但这是岳棠有意表露出来的,他在试探。夺舍刚成,魂魄与身躯还没能完全合二为一,这孩子的状态瞒不过身为鬼神的赤阳府城隍,如果对方要发难,就只能赌一赌了。赌对方孤身来到山中,似乎有什么隐秘之事。赌对方完全不想在这座山里动手。岳棠没有错过赤阳府城隍取出法宝又收回的细节,他虽然不知道山中剑意遥相呼应,但是只凭这些剑意的数量,不难想象出那种“浩大”的场面。嗯,就是抱头逃跑的场面。不管是谁想,都后背一凉。“看来,先生很紧张这个孩子。”赤阳府城隍缓缓转身,他用着跟年轻外表极其不符的苍老声音说,“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在庙外动手呢?”岳棠微一沉吟,决定这一句实话实说:“威灵公魂体之中的功德金光,令我讶异。”岩县地方志上的赵书生因为怕死,修桥铺路行善积德,捐了全部家财做庙祝,人人都称其为善人,地府亦默许了传闻,褒奖赵书生虔诚有德。当这位昔日的赵书生如今的赵判官落到岳棠手里,像挂腊肠挂海带一样挂在房梁上好些天,岳棠可没在他的鬼神敕封里瞧见半分功德金光。可见这功德金光并非大白菜,想要就能有。即使是阴司鬼神,想在这方面动手脚,估计也有难度。那赤阳府城隍身上的功德金光,就很值得思虑了。——早年岳棠行走世间,偶尔也能看到身具功德的魂魄,但是全部加起来也没有赤阳府城隍这么夸张。这得不间歇地救人,一次救几万,连续救上几百年,才有这种效果吧?世间有这样的人?又或者说,天庭地府容得下这样的人吗?按照地府轮回有序的说法,认为修士过多地插手凡人命数都是不妥的,而天庭呢,旱灾不许降雨,洪灾不许停雨。在这样的天规之下,这样的地府之中,一位在阴司任职的鬼神,要怎么做才能积攒下这样的功德金光?岳棠想不明白。可是这刺痛他眼睛的功德金光又是实实在在,绝对不是假象。不自觉间,他还是对这位赤阳府城隍有了一分尊重。“哈哈,看来先生不是楚州人,才对老夫一无所知。”赤阳府城隍大笑。岳棠早有准备,点头承认:“我从夏州南疆来。”这又是岳棠的一次试探。巫锦城杀神造反的事也许没有传到楚州修士耳中,不过天下阴司是一家,赤阳府城隍不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但那又如何?岳棠心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巫傩”,又不是巫锦城本人。就算日后身份揭穿,他不是活尸巫傩,可他也没明着冒名顶替,而且数月之前岳棠确实在南疆,这句从南疆而来怎么会有错呢?赤阳府城隍有些意外,再次审视岳棠。“哦,夏州南疆?”他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在疑问:“巫锦城想要联络瀚海剑楼?”岳棠总算知道那两个不认识的字是什么了。瀚海剑楼啊!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哪一年遇到的哪个散修说的呢?岳棠想不起来了,他之前八十年都隐居在无名山,一些早年听来的修真界小道消息早就扔到了记忆角落,哪里还记得?岳棠定了定神,否认道:“什么瀚海剑楼?我没听说过。”——既然他要扮演南疆巫傩,那当然不能透露巫锦城的意图!再说,岳棠想要顺势认下这事也根本做不到,因为他对瀚海剑楼所知甚少,赤阳府城隍却是这附近的地头蛇,谎言很容易被拆穿。还有,巫锦城前世是剑修,他跟瀚海剑楼有没有关系,岳棠一无所知。所以为了求稳,岳棠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我来此地的原因,威灵公不是也见着了?此地清净,适合暂时落脚。”岳棠望向依旧在啃野果的小孩,示意他就是路过的。赤阳府城隍呵呵一笑:“看来先生不知道这座庙的来历,也是,先生并非楚州修士。”“……”“此地也曾有凡人居住,此庙供奉的是土地神,归属我赤阳府管辖。千年前瀚海剑楼发生变故,遭到天庭征召的大军围剿,一半剑修陨落,剩下的人带着整个宗门离开了。”赤阳府城隍指着破庙说,“那些陨落的剑修之中魂魄尚存者,有去夺舍的,也有错过夺舍去轮回的。当时那些剑修的友人,在帮助剑修夺舍之后就会把人送来这座庙里,以便相聚。以至于后来逐渐形成了这个隐秘的传统,楚州修士夺舍后若是无处可去,就会来这里暂时躲藏。”岳棠:“……”认真挑选的藏身地,原来是楚州修士公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