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期而至,一下就是两天。赤阳府城隍担心的事没有成真,破庙里的住户没再增加。可以说是一个好消息。无论从破庙的居住环境角度来看,还是根据楚州修士遭受无妄之灾的程度来算,都是好事。胡修士一边用真元炼制小铜炉的药汁,一边眼睛发亮的研究着棋谱。“先生棋艺过人,我学到了很多招式呢!以后等我师父长大,再对弈的时候我就能稳稳地赢过他啦,哈哈哈!”“……”胡修士这个仰天大笑的姿势看起来特别欠揍。婴孩被吵醒了,抬手蹬腿,直接给了胡修士眼睛一拳。岳棠差点怀疑这婴孩已经有了微弱的神识共感,能听懂胡修士的话,不然太巧合了。岳棠也坐在一口小锅面前。胡修士炼丹,岳棠是在煮野菜汤。——毕竟不能让小孩天天啃果子,会酸倒牙的。锅里除了野菜,还有一些用来调味的根茎与草叶。胡修士居然每一样都认识,还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想要挽起袖子从布袋褡裢里拿出一把种子,要给岳棠展示一下催生草木的法术。据说这种法术从前的名字叫做灵植养护法,自从天地灵气断绝,看不到灵药之后,就跌价成了普通的草木催发术。效果非常有限,没法增加田产,只能催生一株或者两株植物,所以一般用在稀有的草药上。比如在深山偶遇一株不错的草药,可惜没开花,或者果实才熟一半,这种法术应该就能派上用场了。“……不过我建议同道别这么干,因为我跟师父曾经发现过一株玄参,就差个两年的火候就能满三百年。我们师徒轮流对着那株人参用法术,结果在那处山谷耗了整整三个月,才得到整年份的玄参,卖给蓬莱派赚了一笔钱,不太划算啊!这就是这种法术失传的原因吧!”胡修士摇头叹气,然后顺手就在庙门外催生出了几颗白菜。比起玄参,显然大白菜这种东西容易多了。于是锅里的野菜汤顺理成章地换成了蔬菜羹。胡修士看了看,还是摇头。“太寡淡了,没有油水。”话刚说完,阿虎叼着一只兔子走近了破庙。阿虎恢复了原形,它每走一步,就牵动肩背肌肉随之起伏。无声,却蕴含了强大的力量。它的毛发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却又随着运转的真元不停地烘干,这让它周身萦绕着一阵白雾。这些白雾又聚集到了四爪附近,像是托着阿虎庞大的躯体穿行在山林之中。虽然阿虎记下了岳棠所说的剑意位置,但还是很谨慎。它慢吞吞行走的架势,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味道。远远看去,倒像是传说中的山君展露真容。胡修士微微张大了嘴:“这位虎道友确实不凡。”阿虎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自己这种走路小心,不让爪垫踩进泥潭水洼的动作有什么好夸的。庞大的身躯无法钻进庙门,它抖了抖皮毛,身体一跃,在空中就急剧缩水成了一只虎斑猫。落地之后,阿虎熟练地用爪子剥掉野兔的皮毛内脏,将肉块放进锅里。它虽然不会烹饪,但是知道哪块肉最好。全部做完之后,它挥爪一道雷光把多余的部分变成了焦炭,免得腐烂产生气味。胡修士揉了揉眼睛,瞠目结舌。“它、它……”“是天赋神通。”岳棠帮阿虎描补。胡修士松了口气,那就是他看错了。刚才那只老虎爪子疾风残影般地比划了几下,快得他都差点没看清,胡修士一句“凭空画符”的惊呼差点脱口而出。用符箓的修士很多,就连炼气期的修士都可以靠符箓降妖除魔。可是一旦没了符箓,就只能被妖魔吞掉。这时候,如果有凭空画符的能力,自然不惧危险。符修一辈子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然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很难,就算是金丹期符修也无法做到凭空画出雷法正符吧!筑基期的妖兽,嗨,可不就是天赋神通嘛!岳棠又跟胡修士下了好几盘棋。但是那种幻觉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道究竟是前世他只跟巫锦城下过这么一盘棋,还是没有碰上“重合点”的场景。岳棠思索了一阵,借着一个话头,不着痕迹地与胡修士谈起了魂魄、前世记忆。“踏入道途之前的那些轮回,我们会是什么?”胡修士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他哈哈笑道,“可能是一个穷得到处讨饭的乞丐,也可能是富贵温柔乡里的纨绔子弟。”“胡道友这么说,看来是有相关记忆?”岳棠看着庙外的落雨,心境澄明。胡修士“唔”了一声,抱着手臂说:“这倒不能确定,毕竟能看到的记忆太少、太短,通常也没什么意义。好比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能证明我前世就住在那里,没准我是那些仰人鼻息的奴仆呢?”岳棠点点头。他的很多记忆都是这样,零散杂乱。记忆只能提供自己的视角,通常很难确定自己的身份。只有特定的场景,才能获得“有用”消息。比方说记忆里看到自己坐在金銮殿上,朝臣齐齐跪拜……顺带说,想要触发这个记忆,必须这一辈子也是帝王。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地点,是最容易获得既视感的方式。可是修士……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修士。这个身份重合点就很难。“所以如果几辈子之前是修士,因为轮回忘却了,还是有可能找回些许记忆的,其他身份就够呛了。”胡修士摇头晃脑地说。岳棠陷入沉思,其实他有一段关于身份的记忆。那次他看见自己坐在摊位后面,有个人朝自己伸出了手,那架势就仿佛岳棠是算命先生。嗯?怎么又是手?岳棠从记忆深处翻出那段景象,这次很遗憾地没能从客人的手上看出任何线索。不像残花落子那段,一眼就能认出是巫锦城。“如果有人的记忆是在照镜子,是否会看到前世的长相?”岳棠随口问。因为距今为止他没能在记忆里看到任何一个人的脸。“挺难的。”胡修士摇头说,“忘川水轮回池都没洗掉的记忆,肯定很重要啊,至少对那一世的‘你’来说印象深刻。除非很爱美吧,否则不太可能得到照镜子的记忆……哦,如果你某一世在河边取水或者洗衣服的时候被人害死了,怨念深重,可能会在河水倒影里看到凶手的脸?”岳棠:“……”岳棠想了想:“有人认真探究过这些前世记忆吗?”“还真有,我们楚州在修炼魂魄这一道上颇有心得,远胜外州修士。”胡修士得意洋洋,一副“道友好眼力,你算是问对了人”的姿态。“也不算什么秘术,无非就是多走、多看、多经历。做得最彻底的那位……巧了,就在这里。”“什么?”岳棠一愣。胡修士指着远处的山峰说:“这里曾有一个瀚海剑楼,宗门里有一位惊才绝艳的修士,他的足迹踏遍了人间九州,做过贩夫走卒,也做过帝王将相。每次都是自封记忆把自己真的当成一个凡人,会老会死,在死的那一刻魂魄脱离,重新寻找夺舍对象。他的同门都是剑修,你知道的……有足够的能力护持他这么做。”胡修士竖起一根手指,表示那位剑修用这种方法“炼心炼魂”了上千年。“听说那位修士用这种方法找回了很多前世记忆,还以此求道感悟。我师父说,如果一直顺利,那磨炼心境的‘剑’得成,这天地之间又会多出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可惜啊——”岳棠想到赤阳府城隍提到,瀚海剑楼遭到了天庭征伐。“可惜这位剑修后来失踪了?”“你怎么知道?”胡修士震惊。岳棠低声道:“我只听说瀚海剑楼出了变故。”胡修士看了看左右,鬼鬼祟祟地耳语:“是天庭做的,我们楚州有一条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传闻,据说天庭不允许任何人成仙,不管怎么修道都不可能成仙了。瀚海剑楼那位修士以轮回感悟天道的方法确实有效,天庭是发现了他要成仙这才痛下杀手,还准备灭掉整个瀚海剑楼,防止后人效仿。”岳棠定了定神,故作迟疑:“为什么呢?天庭有那么多神通广大的仙神,难道还怕一个后学晚辈吗?”胡修士摇摇头:“不知道啊!”然后他又低头看怀里的婴孩,嘀咕了几句。什么他师父可能知道,但是师父不肯告诉他。岳棠一听就明白,胡修士大概没听说过天庭预言。“瀚海剑楼的事,还在别的地方发生过吗?”“什么?剑修轮回吗……”“不,我是指天庭征伐。”“不少吧,你们夏州南疆不就是吗?”胡修士奇怪地看着岳棠,然后一拍大腿,“我懂了,先生是来楚州找盟友的啊!”岳棠顺势点头。胡修士为难地摸着胡须说:“这很麻烦,有这个能力的宗门都不知道躲在哪里,瀚海剑楼是有幸存者的,可是他们都藏起来了,恐怕要问长德公了。”“长德公?”“哦,就是赤阳府城隍,忘了先生是外州人士,不知道这些。”胡修士又像是想起什么,叮嘱道,“先生不可大意,楚州只有长德公是可信的,其他阴司鬼神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