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潜终于肯赏脸陪唐家当家一起吃饭是在那晚唐啸夜闯卧室,赶走程姝又狠狠教训了他一通的三天后。
那天忙了几天的唐云天正好去唐啸的书房给他汇报南美洲事件的后续调查报告,结束后已经是晚餐时间,唐啸便让他一起吃晚饭。
刚看到餐桌前坐着的那个人时唐云天呆怔了好一会儿,也难怪他会是这种反应。龙潜从八岁进唐家,一路长到十五岁,一直打扮得清爽秀气,干净纯洁得简直像不食人间烟火,但眼前的少年,将原本稍长的头发剪成了碎乱的短发,染着夸张的银色,细薄白皙的耳朵上打了三个耳洞,戴着血红色的碎钻耳钉,唐云天看着他发了好长一会儿的呆,惊诧的同时莫名地觉得他的小弟这模样妖艳的很,和以往的清秀是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
看见他们进来龙潜也没什么动作,只是朝佣人瞥了一眼,说,“开饭吧。”
那佣人诚惶诚恐地看着唐啸,唐云天这时已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站在唐啸身后也同样紧张地观察父亲的脸色。
没有预料中的怒火,唐啸面无表情地坐下,却是连一眼都不再朝龙潜那里望去。
一时间,唐云天如坐针毡。
家里的事要是他问,吴叔向来也不瞒他,所以前几天父亲和三弟之间发生的争执他也隐约知道了七八分,当时吴叔还松了一口气说看样子小少爷不会再和唐爷闹别扭了,但看现在这情况,哪里是不闹别扭,分明是闹得更厉害了……
他甚至无法想象如果他和父亲这样闹别扭玩叛逆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样子父亲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嘣了他了事,即便是游手好闲只懂得吃喝玩乐的二弟,在外面也打扮得人模人样的。
“这几天做了什么?”唐啸平静地问低头兀自吃饭的小儿子。
龙潜眼皮没抬伸出筷子就近夹了筷子菜,放进嘴里,咀嚼,咽下。
“出去有没有让人跟着?”唐啸淡淡地又问,“以后要出去记得带上人,不要一个人出门。”
龙潜听而不闻地吃着,表情纹丝不动,无比自然。
唐云天偷偷看了父亲和三弟两眼,终于忍不住打圆场,“爸,阿潜知道的,过会儿我再叫上几个能干点的,以后阿潜出门让他们跟着。”
唐啸猛地转向他,唐云天眼睁睁看着父亲如针的视线炸向自己,头皮陡然发紧,发麻,就听到唐啸冷冰冰地缓缓吐出一句话,“闭嘴,没有在问你。”
那一刻,唐云天知道,父亲看起来平静,心里其实是压着火的,只怕那火气还不小,但也正是他压抑怒火不愿爆发才让唐云天又一次意识到,对于自己的三弟,父亲的容忍底限正在超乎自己想象得一退再退。
那晚上那种非正常的恐吓不但没有吓到他的小儿子,反而让他的小儿子打定了主意将冷战继续到底,唐啸忍不住冷声发笑,视线由着那一头张扬夺目的银发一路滑过耳朵上的血红耳钉,直到他小儿子冷漠的脸上。
“你是不是打算等爸爸死了进了棺材才和我说话?”
唐云天打了个激灵,眼看着争吵越来越白热化,他竟然毫无劝架之力。
这回,龙潜终于施舍地掀起了他高贵的眼皮,冷笑道,“算了吧,别去打扰我妈妈,她可能刚找到好男人过得幸福呢。”
唐啸猛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惊得唐云天也顺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心惊胆战地坐在一旁,反倒是龙潜坐怀不乱地用手里的筷子敲了敲桌子,倏地站了起来,那眼神真是说不出的伤心,“气坏了就拔枪给我吃枪子啊,正好让我去陪我妈妈,省得你看着我也觉得多余。”
唐云天清楚地看到父亲那一刻的眼神,陡然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那是一种盈满怒意,压迫式的眼神,他很熟悉,父亲每次杀人时从枪口的上方看过去的眼神都是如此。
他想杀了阿潜?唐云天被自己的猜想给惊骇得颤抖不已,匆忙起身的时候甚至碰翻了身后的椅子,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三步两步跑到龙潜身旁,边推搡着他离开边说,“阿潜,你脸色不好,别再说了,回房间休息一下。”
好不容易连推带抱地把龙潜弄走,唐云天一回身就看到唐啸坐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有些心虚。
唐啸淡淡一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杀了你弟弟?”
唐云天连忙赔笑摇头,“怎么会呢,爸你平时最疼阿潜了。”
唐啸轻哼了一声,说不清当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涵义,但唐云天先前感受到压迫式眼神没有丝毫减弱,“我对你弟弟好,你有没有意见?”
唐云天摇头,没有也不敢。
唐啸站起来,他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整张脸的线条却似乎在一瞬间紧绷了一下,“长眼的都看得见我疼他,”他顿了顿,像是疲惫地掐着眉心,又道,“……他闹起来说那些带着毒刺的话时,我到是真想亲手掐死他。”
唐云天知道阿潜在为了什么闹别扭,说实话他一方面觉得阿潜为了他母亲的事闹个别扭情有可原,一方面又觉得有点闹过头了,但随后想想,他们双方母亲的地位在唐家本来就有非常明显的差距,他母亲不过正好是被父亲难忘的那个,扪心自问一下,如果他和阿潜的位置对调一下,他是不是也会像阿潜一样,充满不甘心和埋怨,甚至于觉得自己在唐家压根没有存在感,每次有人议论起他来都会说“喏,他的母亲就是……”之类的鄙夷的话,恐怕他会变得比阿潜更加偏激吧。
只不过父亲之前对他的娇惯让他的任性变本加厉了许多。
这么一想,唐云天不可避免地心疼起自己的异母弟弟来,甚至暗暗觉得这一切归根结底是父亲起的那个残酷的开头,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当唐啸的面说的。
唐家看似风平浪静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进入冬天。
的确有人悄悄猜测,说原本那么宠爱小少爷的唐爷忽然就对小少爷不闻不问了,是不是要像对二少爷一样放任自由,也有人说小少爷要失宠了,这回唐爷是彻底对他感到失望了云云,总而言之唐啸没有刻意限制龙潜的自由,龙潜的臭脾气上来是不可能亲自来低头认错的,索性就僵持了下去。
龙潜出事的那一晚原本星星很多,把夜晚照得异常敞亮。
原来这一段时间龙潜在外面交了一些朋友,这些年纪都在十j□j的少年少女们不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他和他们一样都喜欢玩些刺激的,和他相处得到也不错,于是他们时常去一条山路上赛车。
不料最近有一群二十来岁的少爷们也看中了那块地方,就想占为己有,他们当然不肯把自己好不容易发现的好地方让给别人,于是三言两语不和中,那群抢地盘的二话不说就找了家伙过来揍人,刚干上没五分钟,周围突然呼啦多出近十个魁梧高大的男人,他们一言不发地直接拔枪顶住对方的额头,其中一个把腿部受伤的龙潜抱进了车里,在一群人震惊恐惧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唐啸回到唐家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而那时候龙潜也不过刚被接回来十几分钟,三更半夜还在外面玩飙车,甚至挨了打回来,要想他脸上好看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了。
手下像是十分了解他的想法,把龙潜接回来就直接送进了他的房间,也没有送去医院,唐家拥有着最出色的私人医疗团队,其中的三五几人火急火燎地带着一车的医疗设备没命地赶来,还以为小少爷性命垂危,没想到来了一看,先是被小少爷张牙舞爪的另类打扮惊了一下,随即才注意到这人不好好地坐在床上嘛。
唐啸坐在离床较远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龙潜,抬手轻巧地示意了一下,几个医生迅速围拢,把龙潜包围在里面,举着他一条腿仔细检查伤势。
龙潜忍不住掀眼看向唐啸,原本被繁星照耀得异常明亮的天空不知不觉中已经暗了下来,从阳台玻璃望出去,外头乌压压的灰暗一片,整个唐宅仿佛都被笼罩在深不可测的巨大的阴影里,显现出令人呼吸困难的威力。
检查完毕,唐啸阴霾的表情险些让他们维持不住身为医生该有的冷静和镇定,只听唐啸问道,“伤得怎么样?”
“再过几个钟头可能淤肿还会变得更明显,痛肯定会更痛的,这几天走路多少也会受点影响,腿脚使不上力,不过好在那一棍子没伤及骨头,卧床多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徐医生被推出来做最后的总结陈词。
唐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莫名地觉得惊悚,好不容易在威压下凝聚起来的勇气神奇地倏然不见了,与此同时,唐啸又在另外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沉寂得让人几欲抓狂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地问,“所以……不至于将他弄成残废吧?”
他问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加掩饰地多了一抹残忍的颜色,几个医生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就在这不明所以中,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外面忽然起了风,击打在阳台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发出咵咵的响动,龙潜的左小腿刚刚做好包扎,这让他行动不便,但就在唐啸开始迈动步伐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找地方躲,直到发现自己凭一条腿完全逃不了,才在唐啸立定在自己面前后害怕地小声叫道,“爸爸……”
“终于肯叫我爸爸了?多久没这么叫了。”唐啸低沉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点笑意,但这点笑意此刻听起来绝对不会是悦耳动听令人全身放松的,看到龙潜明显地缩了一下,他眼神微微一沉,近乎粗暴地箍住了龙潜的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你终于知道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