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木生风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上午在剑馆安心授剑,午后便跟随谢林成做事,或是出海,或是筹办祭典。谢林成作息及其规律,且不贪图享受,更有乾奴一路护卫,这使木生风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刺杀。再者木生风境界只有宇木境,谢林成却是百华境,这使得木生风放弃了单刀直入的刺杀方式,而是改用毒杀。或许是因为谢林成作为临安城第一继承人的身份,使得其做事兢兢业业,未有放荡之举,无奈之下木生风只能暗伏以待时机。
一日,木生风出了剑馆,便去海边寻谢林成。
到了钻石海岸,却见谢林成一脸苦相,问及缘由也不多说,倒是嘴巴大的谢林铭把不住口风,直接和盘托出。
却说那临安城主,便是谢林成的生父,有一弟。其母因临安城主寤生而爱其弟恶临安城主。其弟恃宠而乱,不仅擅自扩张封郡,还将两上郡归于其下。见其兄毫无应对,更是大了胆子,欲联合其母,里应外合,掀了临安城。不料临安城主早有所觉,暗中留手,把其弟赶出了临安城,虽未赶尽杀绝,却将其母囚于一城并置言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而谢林成年少时是由其祖母照看抚养,虽想让临安城主母子如初,但却苦无办法,故是愁眉苦脸。
木生风听完整个故事,倒是呵呵笑起来。谢林铭见木生风不为其兄解忧反有大笑之势,不由恼怒,愤而直言道,“不知生风有何办法?”却是一向的弟弟都不叫了。
木生风闻言笑着说道,“临安城主必是一时盛怒做了冲动事,此刻怕是已有悔意。既如此,大哥有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
谢林成听了木生风的话,瞬时转悲为喜,手拍木生风肩头叹道,“弟弟日后必是我之利器,今日却已是我之智囊。”
经过这件事后,谢林成对木生风更加信任,不仅为其寻找救治残眼的良药,更是悉心传授修炼心得。
如此又是半年,圣安祭召开在即,三十三家各路人马齐聚圣安城。
自此,谢林成便应酬不断。木生风知道机会已至,暗中配好了毒药。
一日,木生风陪同谢林成迎了平安城一家。这平安城公主火汀蕾是谢林成竹马,且两情相悦早已定了婚约,二者一相见面便是如胶似漆,定了晚上宴会的事儿。
木生风谎称有事要办,晚上再去陪同,回了住处。
木生风躺在床上,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泛起犹豫的海浪。千舞面教的是刺客之道,所求是以一杀一,无论良善与否,接了命令,若未能杀掉目标,便不能回返,至于自身生死,却不在刺客的考虑范围之内。可是木生风想到与谢林成相交一年已来,待他不薄,不仅言传身教,更是整日耳提面命,生怕木生风学不到东西。
如此想着,木生风的记忆越飘越远,他想到一日他们泛舟出海,木生风钓上一条大鱼,谢林成亲手做了鱼羹;想起筹办祭典时,谢林成站在高台上望着下面忙碌的工匠说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木生风想得头皮发麻,他虽修炼读书不挫,阅历却是不足,在情义命令两难下没了章法。
不静则动,木生风从床上一下跳起,做着马车便赶往钻石海。
午后的阳光有些毒烈,木生风走到海边,也不脱鞋,便进了海里。走到漫过脚踝处,颓然坐下跟着海浪摆动,起起伏伏。
看着海面,木生风伸出手无意识的搅动海水,脑中回想起千舞面的话,“万千利器,莫过于你的信念。信念若在,纵有万敌,亦诛之;若无,空有舟楫,前路亦是难行。”
如今,我的信念何在?空有刺客之术,没有刺客之心的人配不上刺客二字。
时间不停,黄昏已至。海风吹得木生风有些心冷。他抬起头,看到远去的羲和好似笑话他般纵马疾驰。
木生风自嘲地笑笑,起身往沙滩上走去。
木生风一直待到微光渐起,远远望了眼蒙面女子,低声道,“舞姐姐,我果真...”后面的话却是听不清。
木生风下定决心,心中不再迷茫,觉得心情也舒畅了些,看着滑向远方的黑夜和飒飒星辰,没来由地一阵放松。
等木生风赶到宴会,早已是一幅宾客欢愉之景,不胜酒力者更是已满面通红,呜呜乱叫。
谢林成看到木生风来了,也不问晚到原因,只是笑着说道,“生风迟了,当得罚上三杯。”
木生风看着谢林成毫不设防,拎着酒杯笑呵呵的模样,升起一股子愧疚,接过酒杯说道,“自当如此。”便举杯仰头喝下。
谢林成拍手大笑,他身旁的火汀蕾抿起一抹微笑,深情地注视着谢林成。
木生风放下酒杯,爽朗笑道,“三杯是大哥的惩罚,我亦有自罚之意,可容我舞上一剑?为今日助兴。”
“可,可!”谢林成却是转身对身旁火汀蕾说道,“我这弟弟剑术了得,有他一剑余剑可弃。”说完便将腰上佩剑解下扔给木生风。
谢林成又叫人把宴会中央喝醉的人拉下去,给木生风腾开空间。
木生风走入宴会中央,步履愈发坚定,剑的气势暴涨。看戏者见此亦是纷纷正容,不再有一分轻视。木生风站定,看向手中剑,深呼口气,低语道,“此剑但为君舞。”
木生风舞得极慢,既有大开大合崩天裂地之势,也有绵延婉约莺飞草长之风。木生风舞龙,但见龙腾;木生风舞风,但见风嚎。一时宴会上剑风戚戚,宾客如草,见剑皆伏。
恰是如诗云:霍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木生风舞完剑将其还给谢林成,又自酌两杯,众人才抬起忘记的双手,爆发出猛烈的掌声。
火汀蕾附耳低声说道,“有此弟是林成之福。”谢林成亦低声回道,“是极,我以真心相待,木小弟亦以真心相回,他便是我亲弟。”
谢林成喝得伶仃大醉,木生风也尽情融入他最后的盛宴。
午夜,木生风告别谢林成,回到自己住处。还是熟悉的天花板,木生风心中犹豫不决的海洋却早已干涸。他漫步在坑坑洼洼的海床上,凹陷处是他背面的恶意,木生风不去看,只是随意地行走。
“舞姐姐,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大概是放弃这次试炼了。”木生风对着虚空的某处说道。“你确定?我看谢林成已对你放松了警惕,今日不杀,日后也可杀得。”远处有声音传来,是千舞面。木生风稚嫩的脸上闪出犹豫,旋即又坚决起来,颤音回道,“我下不了手。谢大哥待我甚好,我终是不行。”“即便是一个虚假的人也不能让你下杀手?”千舞面本就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一层隐怒。“我做不到,舞姐姐。我真的...真的...做不到。”木生风紧闭双眼,有泪流下。
“你让我失望。”木生风睁眼,天幕上是九颗旋转不停的星辰,他回到了鬼极域。他不敢看千舞面责备的双目,只低下头,“我对不起舞姐姐的栽培。”千舞面摇头,不再看他,说道,“你是对不起我吗?如此优柔寡断,空有刺客之术,不行刺客之道。你可知在恶人眼中你只是一只待宰羔羊。”“可谢大哥是个好人!”“那又如何,在刺客眼中善恶无别。得了命令,便只有杀人一事。”
木生风无言,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违千舞面所授,只是哭啼不断。
“刺客之心,无杀不立。外面的世界是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的世界,我不敢去想哪天你曝尸荒野,落个无人收尸的下场。”千舞面越说越气,平坦两百年的心境也随之崩落,“滚,别出现在我眼里!”
木生风哭得更响,他幼嫩的心灵也许从来都未曾接受过杀人一事。
千舞面大怒,留下一句“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便将木生风一脚往北边踢去。
木生风摔落在地,却未受伤,当是有千舞面的保护。又哭啼一阵,木生风才爬起来,走到一颗树下抱腿坐下。寂静的鬼极域空空荡荡,木生风的眼袋却肿胀地鼓鼓塞塞。
刺客之心当以何筑?
又坐了阵,木生风才勉强起身,随意找了个方向走去。
“小风这是怎么了?”木生风抬起头,看见是一脸笑呵呵的樊野道人。木生风早已没哭了,只是还有两条泪痕。随意抹了把脸,回道,“樊爷爷,小风没能通过舞姐姐的试炼。”“哦?那来画画吗?”“小风现在不太想画。”“来嘛,整日修行,多久没好好画过了。樊爷爷还记得小风小时候缠着我教你画画的事儿呢。那时候的你可没这么多烦恼,最喜欢的事还是光着个屁股蛋瞎跑。”
“那画嘛。”木生风嘟囔着嘴回道,这些老家伙看不出来自己这么伤心吗?
“对咯,乖小风。”樊野道人从衣袍中摸出两只画笔,说道,“咋们还是以天做画布,星光当颜料。”
木生风点头答应,这是他们爷俩的老规矩了,平常修行与樊野道人的修行其实更多是在画画,只是需要用上《玄天衍道经》的法门。
“我要画舞姐姐这只大恶魔!”木生风大呼一声,心中默念口诀,提笔便开画。
但见木生风提笔一洒,点点星光完备。手腕一转,砚池便成。
不多时,千舞面的身形便浮现在天幕上,只差面目。
樊野道人笑呵叹道。“大有长进,小风的技艺已今非昔比咯。”“还比不上樊爷爷呢。”木生风回道,随即继续作画。
他先画出千舞面总是微抿月牙尖般下俏的嘴唇,又点上几许樱红,过往的过往不再这张脸上,而是某人潜藏的心底;然后勾勒出修长挺拔的玉鼻,鼻翼微缩,好似防备一切屏息以待的猎手或猎物;接着是弯弯柳眉,一笔从眉末拉到眉头,只是眉头微锁,做不了太上忘情的真仙子;最后,是冷视万物温情不再的双眼。
“当是冰川仙子。”“舞姐姐就是舞姐姐,才不是什么仙子。而且啊,是个只会哭的舞姐姐。”说罢,木生风提笔点出蓝色的眼泪。
如此,点睛而万物有神,有神则万物生。
“哈哈”,木生风大笑,“这幅画啊就叫舞姐姐是个爱哭鬼。”
“你舞姐姐怎么你了,这么大怨气?画画也不忘捉弄她。”樊野道人睁开不大的双眼,疑惑问道,“舞姐姐揍我,一脚就把我踢到天边去了。”木生风还不忘比划,拉出一个大弧,以此证明自己确实被踢得老远。“然后呢。”“然后,说到底是我对不住舞姐姐”,木生风不好意思地扒拉手指,“舞姐姐让我在试炼中杀个人,我到最后关头却下不了手。我知道只有杀了那个人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刺客,只是我做不到。”樊野道人按住木生风脑袋,轻声说道,“那一定要成为刺客吗?”“应该是这样的啊...”木生风不解。“不是这样的。学了剑就要成为剑士吗?学了刀便非做刀客不可吗?学了刺客之术也未必要做刺客。出了鬼极域,你可以做放牛娃,可以当杀猪匠,可以去做大侠。没有人要求小风非要成为谁。即便是千舞面,她希望的也只是你杀掉一个虚假的人来完成蜕变,而不是在关键时候不敢杀人,丢了性命。”
木生风眼中被愧疚点缀出滚烫的蓝色泪珠,“是我对不起舞姐姐,我要让舞姐姐笑起来。”说罢便要提手改画。
樊野道人将他止住,“你舞姐姐会喜欢这幅画的。”然后衣袍一挥,却是将其拓了下来。
“舞姐姐是最美的冰川仙子,这幅画就叫这个名字!”
“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