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傅衍之将此事告诉父皇,所以不得不允了他的话。
而这四刑之中,前三样样样皆能见血,若行刑之人下手下的重了,这被责之人更是会落得个残废之身。
宋栖迟实在不忍心将这样残忍的刑罚加在裴溪故身上,所以只好选了寒囚。
顾名思义,这寒囚之刑,便是剥去受罚之人身上的外衫,再把他关进铁笼之中,放在院子里冻上一整晚。
眼下已是初夏,晚上虽仍有凉意,但还是勉强可以撑得过去的。
傅衍之见她选了寒囚,便知道她还是心疼这寝奴的,心里那股嫉妒不免又翻涌起来。
他强压下心底涌动的情绪,终于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既如此,臣这就命人去准备行刑的物件。”
不急,日子还长,他有的是法子折磨这奴才。
转眼便至夜晚,冷透了的月光洒在后院里头的石板路上,晃动出寂寞的树影。
梧桐树下,搁着一只精心打造的铁笼,月辉镀在上头,将铁栏杆勾勒出极生冷的线条。
裴溪故只穿了件薄薄的里衣跪坐在里头,嘴唇冻的干涩而发白,身子不住地打颤。
虽说是初夏的天,但入夜的风仍是凉的透骨,那股子冷意仿佛能将人的骨髓割开,直渗进里头去。
他咬着唇,目光越过石阶,看向清宁殿的后窗。
里头烛火已熄,他知道,这个时辰,宋栖迟已经睡下了。
他不由得想起今日宋栖迟与傅衍之说话时的情景,莫名地心烦起来。
她该不会真的信了那傅衍之的话,觉得自己是莽撞行事,丝毫不把她的性命放在心上吧?
裴溪故凝眉沉思着,觉得她一定是信了,不然也不会听了傅衍之的话责罚自己。
可是,他的确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出手的啊……
他幼时被关在冷宫之中,无事时便坐在前院的石阶底下发呆,而面前百步之处,就是那道囚禁着他的朱色大门。
那道门囚住了他所有年少的岁月,将世间万般美好都挡在了外头,只留给他满宫的寒凉。
他就坐在冰冷的石阶下望着那道高大的朱门,将袖中的短匕一次次狠狠地掷向门缝,仿佛这样就能劈开这座冷漠的囚笼。
他心底隐忍着的所有不甘与怨怼,全都融进了那把生了锈的匕首里。
就这么掷着掷着,掷了十几年,苏启把他从冷宫里带出去的时候,他已经练就了极佳的眼力,别说是今日近在咫尺的一匹马,便是百步之外的活物,他也能一击必中。
裴溪故抿着唇,凤眸仍旧望着那扇漆黑的木窗,双臂慢慢抱紧。
而此刻清宁殿内,一片漆黑之中,宋栖迟仍旧睁着眼,辗转难眠。
一想到裴溪故正跪在外头,她心里便一阵阵心疼,如何能睡得着?
外头这样冷,他的身子又纤弱,定是吃不消的……
宋栖迟心里烦躁得紧,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干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摸着黑从枕边抓了件外衫披在身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已是深夜时分,虽有月色,却也淡薄,宋栖迟便随手拿了盏灯笼,小心翼翼地下了石阶,走到铁笼前头。
烛火的光亮映着少女清丽的面容,裴溪故原本黯淡的眸子仿佛一下子被点亮,重又有了神采。他慌忙直起身,低头道:“奴拜见殿下。”
他的身子因寒冷而僵硬,心里却十分兴奋,似有一股热流在无声奔涌。
殿下竟然来看他了……看来殿下心里,还是有他的。
宋栖迟把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的石地上,在铁笼前轻轻蹲下身子,担忧地看着少年冷的发青的脸。
“冻坏了吧?”
裴溪故抿唇摇头,缩着身子轻声道:“奴受的住。”
他薄唇苍白,脸颊却因落着淡淡一层月色而显得如凝脂般细滑,整个人像极了一只惹人怜爱的漂亮小鹿,小心翼翼地缩在笼子里头。
宋栖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将一根食指顺着铁栏的缝隙伸了进去,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
冷的跟冰一样。
她秀眉微皱,凝视着裴溪故的脸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地收回手来,轻轻说道:“我也不忍让你受这般刑罚,可我若不依了傅大人的意思,他定会将此事告知父皇。父皇管束宫人一向手段狠厉,尤其你还是楚梁送来的人……只怕父皇,会借着这由头要了你的命。”
裴溪故蓦地一怔,眸中先是有片刻的惊讶,接着便被一涌而上的欣喜填满。
原来殿下竟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
他连忙抬起头,急切道:“殿下,奴今日掷出匕首,并非是不顾及殿下性命的莽撞之举。奴确实有十足的把握,决不会失手,所以才……”
他还要再解释几句,宋栖迟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明亮的杏眸中盛着如水的月辉,盈盈动人。
“我自然信你。”
今日到底是裴溪故救了她,莽撞与否,她也不愿去追究。
再说,那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见了那发疯的马竟无一人敢动,比起他们,她倒更欣赏裴溪故这份当下立断的果敢。
宋栖迟看着少年错愕的凤眸,微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道:“怎么?我说信你,你倒好像不大相信似的。”
裴溪故慌忙摇头:“怎会?奴自然相信殿下所言。”
说话间,他的身子不经意地朝宋栖迟挪近了些,仿佛闻到少女身上熟悉的气息,便不再觉得冷了。
宋栖迟这才看见,少年的嘴唇干裂的厉害,许是许久未喝水的缘故,再加上在外头冻了这么久,更是苍白的没了一点血色。
“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她连忙起身,提起一旁的灯笼,快步朝寝殿走去。
夜色已深,宋栖迟也不想惊动旁人,便自己从殿内的桌案上拿了壶白日里剩下的凉茶,又从旁边随意取了只茶碗,就匆匆回到了院子里头。
她蹲下身,小心地斟了半碗冷茶,待要递进去时才发现,那铁栏杆的缝隙极窄,根本容不得这茶碗穿过。
大夏皇室喜好大气奢华,这茶碗的口更是往宽了做,口越宽,花纹越华丽,越能显天家富贵之气。
眼看着这盛了水的茶碗就在手里,裴溪故却喝不到,宋栖迟不由得有些着急。
少年干裂的唇如刺一般扎着她的眼,她实在不忍心让他渴着,只好将茶碗里的冷茶倒了些在掌心,再合上手掌,从栏杆的缝隙中挤进了里头。
宋栖迟的手掌娇小,纵然握成了拳,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伸进去。她慢慢将手指张开,露出盛在掌心的一点水来,递到少年唇边。
“这茶碗递不进去,你先这样凑合着喝一点儿吧,别渴着了。”
裴溪故愣了愣,他低头望着少女掌心盛着的水,清冷月色与灯笼的幽光交错而映,映出如水的寒凉夜色。
夜色覆着少女娇软的手掌,幽幽桂花甜香缭绕,渗进凉透的水中,平白添了一分暖意。
裴溪故慢慢地挪了挪膝盖,朝着宋栖迟的掌心低下头去。
月色漠漠,风声寂寂,他跪在黑不见底的冷意之中,唯面前这捧清水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急不可耐地啜着那点冷透了的茶,如一只乖顺的小兽般,时不时轻轻舔.舐着宋栖迟的掌心。
这副急切的模样看的宋栖迟一阵心疼,她将另一只手伸进笼子里,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发,柔声哄着:“慢一点,乖,别呛着了。”
裴溪故僵硬的身子在少女温柔的抚摸下慢慢松缓下来,不一会儿便将她掌心的水吮的干干净净。
宋栖迟收回手,又温柔地拭去他唇边沾着的水珠,轻声问:“还要吗?”
“嗯。”
裴溪故抿了抿唇,轻轻点头,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小声答着。
宋栖迟便依着方才的法子又给他喂了几次水,少年安安静静地埋头在她掌心,模样乖巧极了。
她忍不住将手指嵌进少年柔软的发间,一边轻轻捋着,一边轻声和他说着话。
“你且忍着些,等明日一早傅大人来了,我立刻叫他放你出来。”
裴溪故闻言,便自她娇小玲珑的手掌间抬起头来,垂眸应道:“是,奴多谢殿下。”
宋栖迟提起一旁的灯笼起身,往寝殿的方向走去,裴溪故望着淡薄灯火中她纤细窈窕的背影,眸中慢慢地含了几分贪恋。
殿下真好。
他喃喃道。
翌日清晨,宋栖迟早早便起床梳洗,见傅衍之迟迟未来,忍不住又让青寰去催了好多遍。
待到了下朝的时辰,傅衍之才不紧不慢地进了清宁宫的院子,朝宋栖迟行礼道:“臣方才上朝议事,所以来的迟了些,殿下莫怪。”
宋栖迟无暇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还请傅大人将笼锁打开。”
“是。”
傅衍之解下腰间的钥匙,俯身开了锁,拉开笼门时还冷冷地睨了裴溪故一眼。
他这一瞥带着十足的冷意与杀气,本以为裴溪故会十分畏惧,可那笼中的纤瘦少年却淡淡地望了回来。
那一双凤眸清冷似水,仿佛浸染着整个寒冬的凛冽,又似幽暗无边的深渊,藏着如恶狼般的狠戾。
傅衍之愣了愣,险些没攥住手中的钥匙,待他回过神时,少年眼底的狠戾之气早就消失不见了。
裴溪故漠然收回目光,扶着笼门起身,如往常那般乖顺地低着头,走到宋栖迟的面前。
宋栖迟连忙从温采手中拿过一早便准备好的外衫披在他身上,担忧道:“快进殿去暖和暖和。”
裴溪故应了声是,顺从地裹紧了衣裳先进了寝殿。宋栖迟转身望了一眼仍杵在那儿的傅衍之,神色倏然变冷,淡声道:“若无旁的事,傅大人便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