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女官恰在此时拿着药膏从内室出来。
她一眼便看见裴溪故正跪在宋栖迟旁边,可怜巴巴地勾着她的小指,口中还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
蕙女官整个人呆愣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拿着药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纠结了许久,才小声开口道:“陛下,地上凉,您还是先起来吧。”
裴溪故仍旧心疼地看着宋栖迟膝上的伤,听见蕙女官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劳烦姑姑去取些止血化淤的药来,她受伤了。”
蕙女官愣了下,她狐疑地看向宋栖迟隐隐渗着血的膝盖,嘟囔道:“奇怪,方才明明还没这么严重的……”
裴溪故闻言,立刻转过头来,皱眉道:“方才?姑姑这话是何意?”
蕙女官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解释了一番:“方才贵妃娘娘赏了对金镯给宋美人,宋美人便去了睦云宫谢恩。谁知竟在那儿遇到了鸾妃娘娘,鸾妃仗着自己是妃位,便故意刁难宋美人,还让她跪了好一阵子。”
裴溪故心里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
方才他还在纳闷,明明只是磕了一下,为何会伤的这样严重?原来在他来之前,她的膝盖就已经受伤了。
“去把鸾妃给我叫来。”他冷着声音吩咐。
蕙女官应了声是,把手里的药瓶递给他,便匆匆忙忙地去鸾香宫请人了。
裴溪故打开药瓶,轻柔地把里头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宋栖迟的膝盖上。
她疼的厉害,额上沁出大片大片的汗珠,甚至小腿还在微微地打着颤。
裴溪故连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小声问:“阿朝弄疼殿下了吗?”
宋栖迟摇摇头。
她知道裴溪故的力道已经很轻了,只是她伤的实在有些重,那冰凉的药膏一覆上来,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少年垂下头,声音软软的,带着浓浓的内疚与自责:“对不起。”
他一面动作极轻地把涂好的药膏抹匀,一面小声解释着:“我当时封殿下为美人,只是想着,美人这封号是最好听的,也最能配得上殿下……再加之这后宫的位分高低,我本就知之甚少,所以便也没太在意。谁知那个崔鸾竟敢仗着她的妃位,这样欺负殿下……”
宋栖迟一见他这副模样,心早就软了下来,她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道:“所以,你封我为美人,只是觉得这名字好听?”
“嗯。”少年仍旧低着头,闷闷地道,“都怪阿朝没有思虑周全,让殿下受委屈了。”
宋栖迟微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耷拉着的脑袋,“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自责的。”
少年懵懵地仰起头来。
“殿下不生阿朝的气吗?而且,阿朝刚才……定是吓着殿下了。”
宋栖迟抿唇道:“其实也算不上吓着,只是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所以……一时有些心慌。”
裴溪故的头埋的更低了,声音也越发怯懦:“对不起,阿朝不该在殿下面前这样的。”
“好啦,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都说了多少遍对不起了。”
宋栖迟的手顺着他的头发滑下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笑着朝他眨了下眼睛,“再说对不起,我可真要生气啦。”
少年的耳垂肉眼可见地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宋栖迟的食指,往她怀中靠去,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肩窝。
“只要殿下不生阿朝的气就好。”
裴溪故又在她怀里磨.蹭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小心地将她搀扶到榻上坐下。
两人倚在榻上说了会儿话,就见蕙女官将崔鸾带进了暖阁。她脸上有些慌乱,却仍强装镇定,朝裴溪故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裴溪故一看见她便骤然冷了脸色,沉声道:“朕为何叫你来,想必你心中有数吧。”
崔鸾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道:“臣……臣妾知道。”
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可是从未叫她来过峦山殿。
她心中忐忑,来的路上便偷偷问了蕙女官几句,这一问,倒将她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她原以为宋栖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小小美人,所以才敢这般欺负她,万万没想到,陛下竟然会这样看重她。
是了,她早该想到,能让陛下藏在暖阁里精心将养着的女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定然不轻。
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崔鸾只能冷汗涔涔地跪着,忐忑不安地等着裴溪故开口。
裴溪故睨她一眼,冷冷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动朕的人。不是喜欢跪么?朕今日就让你跪个够。”
“蕙姑姑。”他抬手唤过蕙女官,吩咐道,“带鸾妃下去,让她去暖阁门口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便不许起来。”
“陛下!”
崔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哭着向他求饶道:“臣妾好歹也是个妃位,怎可跪在门口,任往来之人取笑?且臣妾今日不过是想教宋美人一点宫中规矩,是她自己身子娇弱禁不住跪,又与臣妾有何干系!”
蕙女官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她连忙指挥两个小宫女上前架住了崔鸾,不等她说完,便硬生生将她拖下了楼。
她在宫中做事多年,最擅察言观色。陛下对这位大夏送来的长公主有多看重,她全都看在眼里。
偏偏崔鸾又是个不知死活的,方才那一番话说出来,陛下眼里分明已经含了杀意了。
蕙女官十分确定,她若不及时将崔鸾拖走,陛下一定会杀了崔鸾。
可是崔鸾杀不得。
她虽只是个掌事女官,对朝堂之事却也略知一二。如今崔家手中仍握着不少兵权,陛下若在此时杀了崔家的女儿……只怕崔家,不会这么轻易罢休。
蕙女官一面下楼一面默默地叹了口气。
陛下处事一向冷静,可不知为何,只要是牵扯到这位宋美人的事,他就会变得冲动又易怒。
“蕙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青枝刚走到暖阁门口,就看见崔鸾十分狼狈地被两个宫女从里头拖了出来。
蕙女官朝她行了一礼,解释道:“回贵妃娘娘,是陛下要罚鸾妃娘娘在这儿跪着,且没有陛下的命令,便不许起来。”
云青枝淡淡瞥了崔鸾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道:“陛下还在里头吗?”
蕙女官点了下头。
云青枝顿了顿,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攥着的药瓶,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她平日里走路都是大大咧咧的没什么顾忌,今日因顾着裴溪故在里头,便着意放轻了脚步。
她顺着木梯,一阶一阶慢慢往上走,刚走到尽头,便听见裴溪故的声音从床榻的方向传来。
“疼吗?那我轻一点儿,一会儿再给殿下按按肩膀,好不好?”
云青枝的脚步倏然顿住。
少年的声音轻轻软软,乖巧至极,那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温柔。
她慢慢地迈过最后一级木阶,安静地站在木梯转角,望向正跪在床榻边的裴溪故。
他低着头,认真专注地替宋栖迟捶着小腿,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小心,好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把她碰坏了。
云青枝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她不敢相信,这个在她眼中清冷狠戾的少年,竟会这样低三下四,卑微至极地去讨好一个人。
她缓缓低下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药瓶。
少年温柔的声音仍时不时地传进她耳中。
云青枝深吸一口气,迅速转过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蕙女官看见她,不由得愣了愣,小心地问道:“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云青枝头也不抬,自顾自将药瓶塞进蕙女官手中,“陛下忙着,我就不打扰了。这是我给宋美人拿的药,我自己也常用,用来祛瘀消肿是最好的,劳烦姑姑帮我拿给她吧。”
说完,不等蕙女官答话,她便快步离开了峦山殿。
蕙女官只好拿着药瓶再次进了暖阁。
“美人,这是云贵妃给您的药膏。”
她站在裴溪故旁边,恭恭敬敬地把手里的小瓷瓶递过去。
裴溪故仍旧跪在地上替宋栖迟捏着腿,蕙女官对这样的情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宋栖迟仍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住裴溪故,示意他站起来。
裴溪故乖乖地站起身,把药瓶接了过来,“云贵妃有心了。”
他攥着药瓶思忖了半晌,又开口道:“正好姑姑在这儿,那便劳烦姑姑替朕传一道旨意吧。”
蕙女官连忙低头道:“陛下吩咐就是。”
“崔鸾骄纵跋扈,不配为妃,即日起降为才人,迁居翎心阁。另外,宋美人晋位贵妃,不过,还是住在朕这里。”
“是。”蕙女官强压下心里的震惊,面色如常地出去传旨了。
才刚入宫便封为贵妃……这样的事,在宫里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整整一天,裴溪故都守在宋栖迟的床边。因怕她再磕着碰着,甚至连床都不让她下了。
宋栖迟颇为无奈地看着跪坐在脚榻上的少年,叹气道:“不过是一点小伤,又敷了云贵妃送来的药,现在已经不疼了。”
裴溪故双手搭在榻沿上,执拗地摇了摇头:“那也不行,殿下得好好养着,等彻底痊愈了才能下床走动。”
“可是,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天了。”
宋栖迟试探着去拉他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再不让我下床,我就要憋坏了。”
裴溪故看着少女娇小白皙的手掌,原本坚定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开始松动了。
他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才终于松了口:“那,阿朝陪殿下出去走走吧。”
“好。”宋栖迟笑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溪故亲自帮她穿好鞋袜,又拿了件极厚实的大氅替她穿好,然后扶着她慢慢地下了楼。
他上前一步打开暖阁的门,夜里的寒风扑面而来,顺着门缝就往屋里钻。
裴溪故侧转过身,将外头的寒风尽数挡在身后,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宋栖迟伸出了手。
“殿下?”
他想去牵宋栖迟的手,却又怕她不愿。好半晌后,他还是红着脸,垂眸掩去眼中淡淡的失落,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
淡薄如水的月色落下来,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而屋内燃着银丝花烛,火苗一跳一跳,温暖的光映在地板上。
宋栖迟从昏黄斑驳的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少女绣着山茶花的衣袖拂过他腰间坠着的白玉佩,擦出一片暧.昧的温度。
她从他身旁走了过去,走进他身后的影子里。
裴溪故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
在经过他身侧的那一瞬,她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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