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是在离开剑宗的第三年,得知李兰泽叛离师门的。
江湖很大,大到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销声匿迹,比如白玉。江湖也很小,小到随便一条官道,一个客栈,都能布满一个人的痕迹,比如李兰泽。
白玉自蜀中执行任务回来,在严冬的酒肆里听到酒客高声呼喝“兰泽”二字,后面紧跟以“痴情”、“叛徒”、“不肖子孙”等词。
她记得那天的风雪特别大,因而每每回忆起来,那些酒客的每一个声音都特别锋利。
一声,一字……尖刀一样地扎着她的心。
回到灵山,她在冰冷的雪夜里喝得烂醉如泥,天玑来找她,问她:“既然知道人家在寻你,为何不前去相会?”
她抱着满是冰碴的空坛子,笑,笑完就哭,在空空荡荡的雪夜里,哭得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还是梧桐树下的少年,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可是少年的少女——
呵。
一身的伤口,一身的恶臭,一身的泥泞……
自那以后,白玉尽可能地避开和李兰泽有关的一切。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那么一些地点,那个人不是出现在她的心里,就是出现在她的耳边。
她听到人们为他扼腕叹息,听到人们骂他愚不可及,也听到人们或隐晦,或热烈地赞颂他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而她呢?
这个令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对象,在漆黑的角落里、在别人的世界里感受着他的深情、固执,他的不甘心、不死心。
从最开始的震动,到后来的不安,最后又由不安慢慢转变为羞愧、抵触、畏惧。
畏惧于那些深情、固执、不甘心、不死心。
畏惧于被那一切所照见的卑微、懦弱、肮脏且自私的自己。
她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想,快忘掉她吧,快放弃她吧。
她也在无尽的黑暗里因他的不忘、不弃而苟生着一丝不敢启齿的喜悦和痴想。
——渴望被忘记,也渴望被记得。
——渴望被毁灭,也渴望被拯救。
于是一面期盼,一面拒绝。一面妄想,一面又胆怯。
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拒绝,胆怯。
她独自挣扎在泥潭里,每逢又对他生出非分之想,就去糟蹋自己,作践自己。后来习惯了,就变为放纵自己,放弃自己。
她把自己活成最糟糕的,也应该是他最厌恶的模样,企图以此来肯定自己的选择,又或者,是企图以此来遮掩自己的软弱。
她躲他,避他,自以为是地救他。
她告诉自己,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好,所以,她几近于病态地不允许自己去折辱他分毫。
于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少年也和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一样,变成了她无论白天黑夜都不敢去触碰的一道伤口。
她从爱他,想他,护他。
变成了怕他。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分开?
理由太多太多了。
可以是天灾,可以是人祸,可以是情太深,可以是缘太浅。
在白玉的世界里,什么都是,归根结底,也什么都不是。
不是剑宗之耻,不是阴差阳错,是她自卑又自负。自轻自贱,自愧弗如,也自高自大,不肯认输。
是她害怕去面对他的忠贞,害怕去面对自己的背叛和软弱。
所以,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肯向他求救……
以至于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最害怕的事情会从梦回剑宗,变成与他重逢……
大雨倾泻,数声惊雷从耳畔滚入苍山。
雨幕重重。
一道天堑从面前拉开,上是青天,下是深渊。
天堑对面,西峰傲然而立,氤氲云雾之后,是枕月阁参差的飞檐。
白玉转开视线,向悬崖四周望去,群峰如簇,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之下,虚幻如干干净净的世外仙境。天玑撑着一把青色的罗伞,从崖边石柱旁走来,在雨声中道:“李兰泽十九岁从剑宗叛逃,世人皆以为他前程毁尽,在武学上再也难有建树。那日他带着凌霄剑闯入灵山,提出在西峰与尊主一战,尊主一口答应,我等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自然也毫不犹疑,谁知后来,竟是尊主败在了凌霄剑下……”
雨势不收,天玑走到白玉身边停下,欲言又止。
白玉道:“很可惜,对吧?”
天玑眉间一蹙。
白玉道:“如果不是为我,他或许早已是剑宗第一人了。”
天玑被误解心思,面色微愠:“可若不是为你,他或许也不会有今日的造化。”
李兰泽离开剑宗之后,具体经历过什么事,遇上过什么人,无恶殿并不能彻底查清,但就可知的情报来看,李兰泽的剑术能精湛至此,离不开机缘巧合之下的高手相授,也离不开刀光剑影之中的九死一生。这些奇遇和历练,决然不是剑宗能给的。
越是出其不意,越能一招制敌。这也是李兰泽能在西峰战胜尊主乐迩的一大原因。
不过,若是乐迩练成乐氏神功“六道轮回”,那定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思及此,天玑眉间一舒。
悬崖对岸突然传来鸣鞭一般的风声,一条铁索穿破云雾和雨幕,径直向这边飞来,天玑敛神,铁索破空而至,嗖嗖盘住崖边铁柱,继而分出三只铁爪,“喀嚓”一声咬入石中。
霎时,一条几乎绷成直线的铁栈横亘天堑,在风雨席卷之下,危危如一座独木。
这是通向西峰唯一的路径,机关设在阁内书斋,只有斋中人方可发动。
换言之,如果斋中人不愿见客,整个灵山,无人可跨越天堑,登上西峰。
乐迩并不常登西峰,斋内机关,一直交由一位名唤“云老”的鹤发老叟管护,李兰泽向乐迩下战书的那天,云老被驱离西峰。
据说,那是自枕月阁建成以来,云老第一次走下西峰。
大雨还在倾盆而落,天玑转头,看向白玉:“走吧。”
白玉的视线定在隐没在云雾深处,片刻,方慢慢收回。
天玑敛眸,走向崖边,提气跃上铁栈。
白玉撩开斗篷下摆,持伞跟去。
雨很大,云很深,那人从大雨、深云之后飞来,鲜红的衣裳,碧绿的罗伞。
李兰泽立在栏杆前,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几乎有一瞬间的失控。
乐迩倚靠在门扉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不去接一接?”
李兰泽不应。
顷刻,两把罗伞相并而来,那人仍在雨中,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乐迩拢手,看。
李兰泽衣袂一飘,跃出栏杆。
雨幕蒙蒙,青石板上的积水里倒映出一道雪白的影子,白玉握紧伞柄,整个人僵在原地。
伞外,李兰泽落地,驻足,然后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
最后,停在一丈之外的雨里。
大雨打湿着他的黑发,大风刮卷着他的白衣。
他站在那里,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白玉不敢抬眼,只把压低的伞面微微一抬,然后深吸一气,向前走。
她走向他,走近他,在他的胸膛前停下,举高伞,挡去他世界里的冷雨。
可是她还是不敢抬眼,不敢去看他。
雷声沉,雨声大,心跳声訇然,李兰泽抬起手,把白玉握伞的小手握住,很轻,很慢,然后很用力,很坚定。
白玉震了震,下意识要抽开,李兰泽一用力,将她整个人带到胸前。
伞面的雨飞溅,伞外的雨倾斜,白玉手上被滴湿,她不知道那是李兰泽脸上的雨,还是自己脸上的泪。
又或者,是他们脸上的雨,他们脸上的泪。
声音消失,时间静止。
乐迩从栏杆上飞身而下,手持一柄油纸伞,潇潇洒洒落足于地,淌过积水,自后走来。
“斋中备有薄酒,二位不妨入内一叙。”
李兰泽盯着白玉湿濡的、颤抖的眼睫,把伞柄从她手里接过,握住她的手,放于身畔。
乐迩大喇喇笑着,斜眼一看,扬眉:“西阁还有一间卧房,二位也可自便。”
李兰泽转头,眼神微冷。
乐迩不以为意:“瑶光经验丰富,技术精湛,保准让李公子酣畅淋漓,乐不思蜀。”
白玉纤瘦的身体在阴影里明显一震,李兰泽目光骤锐,盯住乐迩,有如扣在弦上的冷箭。
乐迩知趣敛笑:“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李兰泽肃然:“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乐迩挑唇:“放心,受人之禄,忠人之事,我乐迩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天玑恭候在旁,待得乐迩眼神示意后,深看一眼白玉,转身跟上乐迩,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雨,渐渐消失于云雾之后。
伞下,李兰泽凝视白玉,拇指在她发冷的手背上抚过。
白玉一颤,这一次,坚决而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
李兰泽怔住。
“找我何事?”
大雨泼在四周,白玉开口,声音低而冷,颤而虚弱。
李兰泽心痛如绞,深吸一气:“履约,娶你。”
白玉蹙眉:“你没听到他刚刚说的话吗?”
她没有点明他是谁,也没有点明那一句是哪一句。可是李兰泽听懂了,可是李兰泽答:“没听到。”
眼眶一红,白玉笑,似冷笑,似苦笑。
“好,那我再说一次。”她转开脸,盯着茫茫的雨,哑声,“我于床笫之事经验丰富,技术精湛,早已不是什么坚贞不渝的处子,这些年,我跟过的男人不计其数,做过的龌龊事数不胜数,你要娶的那个人,早在六年前就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不干不净的荡*妇,听到了吗?”
雨声不绝,风声不歇,李兰泽也转开脸,望向一片茫茫的雨。
他也笑,似冷笑,似苦笑。
他答:“没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看不下去了。”
兰泽:“来换剧本。”
丑奴:“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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