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程牧游便撕下一角干净的衣襟,硬将晏娘的手扯过来,把她的手背认真包扎好,口中低声说道,“泽漆全株有毒,尤其是它的汁液,对皮肤有很强的刺激性,接触便可致发炎溃烂。姑娘这皮虽然与常人不同,但是也不能过于大意,等回了新安,我再帮你好好医治。”
晏娘倒也不反抗,任由他替自己包扎伤口,嘴里自言自语道,“当时情况危急,那老婆子重生之念极强,又是从腰部的关元穴进入我的体内,将我的元气全部封死,所以到了最后,她只差分毫便会完全占据我的身体,可是在她将醒之际,却忽然看到了这个疮疤,登时便畏缩回去,我感觉到她的恐惧,这才抓住机会将她彻底逐出体内。可只是一个小小的疮疤罢了,怎能令她煞气全失,虚弱至此呢?”
程牧游将布条打了个小巧的结,遂慢慢抬头看向晏娘,“姑娘若是知道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便会懂他们为何会被一块小小的疮疤击败。”
晏娘站起身望向远方,想了一会儿,又垂首看着程牧游,“疠者,乃疫疠之气、毒气、异气、戾气、杂气。《素问》里面说:‘疠大至,民善暴死。’大人,这疠病,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病症?”
程牧游手抚下颌静默了一会儿,这才迎着晏娘好奇的目光,轻声说道,“古代文献记载,得了疠病的人会出现严重的畸形破相,包括大面积的皮肤增厚和溃烂,紧跟着会出现眉落、目损、鼻崩、唇裂、足底穿等比较可怕的症状。而随着病情的加重,患者会逐渐丧失痛觉,没有痛觉的保护,人很容易伤害到自己而不自知,于是常常撞在尖锐的石块上,或者烤火烤得皮肉枯焦。这会引起继发感染,这样的感染常常迁延不愈,加上肢端骨质破坏,最终出现手指头和脚趾头脱落。”
晏娘怔了一怔,“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病症?”
程牧游微微阖首,“不仅如此,疠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会传染,所以历朝历代皆对得了这种病的人极端恐惧,并将其污名化。自古以来,病人被隔离、被烧死或活埋的现象都不少见。秦代简文记载,如果犯有疠病,就会立即被流放到边境地区,而且在当地马上处死。更为可怕的是,囿于医术的限制,恐惧的人们无法解释这些现象,便认为这些患病的人是罪人、不洁之人,患病是受到神祇的惩罚,遇到病人就要驱赶、杀戮。因此,患者往往不敢对他人言明自己的病情,也不敢就医,而是会逃离到偏远地区躲起来,以此来保全性命。”
晏娘凤目圆睁,“所以卢天瑞和他的族人就是为了躲避外人的杀戮,才隐居于此地的?”
“小武告诉我,他们本也不算是同族,只是因为同患此病,聚于一处,才以同族互称。当年,有一位天竺僧人来到大唐,本来要去京邺翻译佛经,不料途经黄河两岸,看到有许多疠症患者,便心生慈悲,在群山优美之处建起了一座寺庙,收留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患者。可是后来被官府的人发现,下令抓捕,他们奋起反抗,侥幸逃脱,来到这四面皆是沼泽的荆门村安定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据小武说,卢天瑞的父母虽然皆患有疠病,可是他不知因何缘由,却一直没有感染上此病,所以他便成了唯一一个可以离开荆门村到外面去的人,也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的桥梁。虽然这些人一直隐居在此处,自给自足,但是有一些生活必需的东西,他们是造不出来的,所以便只能由卢天瑞从外面采买回来。可是有一天,卢天瑞回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一位姑娘,据他所说,那名叫菱香的姑娘是逃难过来的,老父经不住旅途劳顿,病死在路上,只剩下她一人孤苦无依。卢天瑞心软,帮她葬了老父,那姑娘便说什么也要跟他回来,以身相许。当然,菱香看到这些面目可怖四肢畸形的人的时候,吓得不知所措,也一度想仓皇逃离,可是卢天瑞安慰她,说他会在别处另造一间房子,与这些人分开居住,让她不必害怕。菱香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些人患了疠病,只当他们受过伤,不愿见人,才隐居于此,再加上她当时对卢天瑞确实有情,所以便答允下来。”
晏娘把玩着手腕上的白线,“那菱香后来反悔了?”
程牧游点点头,“刚开始几年,她和卢天瑞倒也过得还算和睦,卢天瑞的爹娘甚至开始盼望着那菱香姑娘能为他们生下一个健康的孙儿,若真是如此,这么多年的苦难他们也算是没有白受。可是菱香的心理却在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这倒也不能怪她,长年和一些外貌怪异的人生活在一起,任谁都会感到压抑。所以,她开始巴望着离开荆门村。一开始,卢天瑞出去的时候,她便求他带自己一起出去,后来,即便是不需要采买任何物品,她也总是三天两头的想往外跑。有一天,她实在是忍不住,竟然对卢天瑞说想同他一起搬离这村子,到外面定居。卢天瑞当然不会答应,自己的父母族人都在这里,他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和倚靠,他若是离开了,谁来照顾剩下的这些人。于是两人之间爆发了第一次争吵,据小武说,他们吵得很凶,卢天瑞甚至不惜对菱香动了手,将她打得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小武还说,卢天瑞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半年以来,他已经感觉到了菱香的改变,她的心野了,不愿再被拘囿在荆门村里,所以他打她,只是为了树立起身为丈夫的权威,以此威慑菱香,让她把心重新收回来。”
晏娘“噗嗤”一笑,“这卢天瑞看似聪明,实则却是个傻子,他不明白,女人虽然拳头不硬,却能在其他地方把别人亏欠自己的全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