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牧游笑了,“婆婆,虽说志士垂名于身后,可是人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人又如何知晓?或许,他们真的只是化成一抔黄土,随风逝去了。”
那老妪瞅他一眼,用手把那根又开始晃动的幡旗插好,她盯着地面,不咸不淡地说道,“人死后化成一抔黄土,这话别人信,难道程大人也信吗?我知道,大人觉得我干的是蒙人的行当,人死后的事情既然无人知晓,那么随我怎么编造都行。可是大人难道连自己也不信了吗?大人是个心思坚定之人,不相信的事情,任凭他人磨破嘴皮子也不会信,更不会听我这个半条腿迈进棺材里的老婆子的话,所以对大人这样的人,坑蒙拐骗完全无用,这点,老身还是清楚的。您啊,也无需用暗话讽刺老身了。”
程牧游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滞,他看着那个残烛一般的身影,嘴巴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开口,拽动缰绳缓缓朝前走。
“他死后,他找了很久,拖着残破的身躯,天上地下,整整寻了三年。可是他不知道,他根本不在那些地方,所以即便费尽心力,也只是徒劳罢了。”
那老妪忽然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程牧游手一紧,猛地把缰绳拽住。
“婆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老婆婆脸色阴郁,良久之后,她颓然一笑,冲他挥了挥手,“大人,快回家吧,莫让他们等急了。”
走到新安府门前时,几个小孩儿正在唱着冬日的歌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他们鱼贯从程牧游前面走过,有几个还回头冲他做着鬼脸。
程牧游瞅了他们一眼,刚要踏上石阶,就见蒋惜惜端着一篦帘馄饨站在院中朝外望,见了他,展眉笑道,“大人,冬至了您还让迅儿去书院,也不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和别的孩子一起闹腾闹腾。”
程牧游盯着她手上那篦帘胖胖的馄饨,笑道,“早知道你包馄饨,我就不让他去书院了,可是我记得往年你也没有包馄饨啊,怎么今年倒重视起来了。”
蒋惜惜朝里面一努嘴,“我哪里会包馄饨,这是徐大哥包的。他看到老爷来了,就急忙剁陷儿和面,不到一个时辰就把这一篦帘馄饨包出来了。”
“父亲来了?”
蒋惜惜点头,“可不是吗,晏姑娘正陪着他在里面说话呢,您快进去看看吧。我看老爷红光满面,似是有喜事要告诉大人呢。”
程牧游挑眉道,“喜事?现在应该还未到嫂子生产的时候吧,会有什么喜事?”
话音刚落,便看见程德轩掀帘从屋内走出来,晏娘跟在他身后,两人脸上皆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见了他,那笑意又加深了一点,程德轩更是大踏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牧游,王大人的忙,你没有白帮。”
说完,他便从袖口掏出一只小巧的孔明锁,“这是送给迅儿的,你帮我交给他,汴梁还有些急事等着我处理,为父就先回去了。”
蒋惜惜吃了一惊,忙端着馄饨走上前,“老爷,您好歹吃了饭再走嘛,还有,到底是什么喜事,我也想听听。”
程德轩朗声一笑,回头看向晏娘,“问晏姑娘吧,我已经把事情全告诉她了。”
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摆放在桌上,汤上面飘着绿绿油菜和黄色的蛋丝,搭配上鼓囊囊的馄饨,看起来极其诱人。
程牧游盛了一只馄饨放进嘴里,咬开之后,滚烫的肉汁把他的舌头都烫麻了,他微微蹙眉,轻轻朝嘴里扇着凉气。
晏娘趴在桌上冲他笑,“这么好吃吗,大人这样的人,竟然也会饥不择食?”
程牧游把馄饨吞下,“娘子一向对饮食不上心,只食些清粥小菜,不仅迅儿这个贪吃鬼想不明白,就连我也有些不解。”
晏娘把玩着桌上的一只汤匙,漫不经心道,“清心寡欲才能少生贪念,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世人都有七情六欲,若是全部戒除掉了,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娘子真的想将喜怒哀惧爱恶欲全部撇弃,一点不剩吗?”
这话方一出口,他便感觉晏娘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她朝前凑了凑,一手托腮,另一只手仍然在抚弄着那只汤匙,“官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程牧游喝了口汤,勉强压制住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什么?”
晏娘扬起眉毛,“崔珏那日可对你说过什么吗?”
听她这么问,程牧游悬着的心完全放下了,不过他还是明知故问道,“崔珏着实啰嗦,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娘子想问的又是哪一个?”
“譬如......我。”她轻轻道。
程牧游清清嗓子,转头与那两道探寻的目光对视,“他说了,他说他很羡慕我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夫人呢。也是啊,他独守地府这么多年,孑然一身,当然对我又羡又恨。”
“除此之外呢,没别的了?”晏娘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她还是盯着程牧游的双眼,似是想从里面挖出点其它的东西。
“没了,”程牧游笑笑,趁着捞馄饨之际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我倒是想问问夫人,父亲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晏娘终于收回探寻的目光,她坐直身子,“官人还是先吃饭吧,听我说完,估计官人就没胃口进食了。”
程牧游扭头看她,唇边泌出一丝笑,“夫人还是别卖关子了,否则这碗馄饨我都要吃不下了。”
闻言,晏娘终于把手里的汤匙重新放回桌上,她看着程牧游,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父亲说,王大人在朝中给官人谋了个职位,他让我劝你尽早离开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