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劝梁祯快点离开长安,回到前线去躲避风雨,可当梁祯面见董卓之后,就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
这一切,说到底,还要拜董白所“赐”。原来,董卓准备大封他的亲族,男丁为侯,女眷为君。董白作为董卓的掌上明珠,理所当然地封为渭阳君,而且董卓还特意为她筹备了一个盛大的封爵仪式。
在这个仪式之中,要由都尉、中郎将、刺史这一级别的官员来引导董白所乘的车子,前往封爵坛。
说也讽刺,梁祯心心念念多年的将军印,竟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董卓将梁祯拜为中郎将,同时要在董白受封的当天,引导她的车子去封爵台。
梁祯不得不第三次联系野荷,让她收回自己给董白的那卷书,因为这事既然董卓已经提上了日程,那就代表许多准备工作已经开始或是接近完成,此时此刻,无论董卓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威望,都绝无废止的可能了,再贸然唱反调,只会像李儒所说的那样,引来杀身之祸。
可野荷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坏消息——董白聪明得过了头,在董旻来探望她的时候将那卷书给露了出来,也就是说,董旻已经知道董白在读《汉书·霍光金日磾传》了。
“真是糟透了!”梁祯一巴掌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董旻在雒阳为官多年,政治敏感度比起董卓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相信过不了今晚,这事就会传到董卓耳中了。
“校尉或许不必过于担心,毕竟姑子已经将那卷书给烧了。”野荷试着安慰道。董白和她都到底也还是个孩子,以为这样就能够一了百了。
梁祯低着头想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野荷。”
“啊?”
“回去之后,一步也不要离开姑子。”梁祯将脸从阴影中露出,“记住,无论如何,一步也不要。”
野荷小嘴一张,显然非常吃惊,但她还是唱道:“诺。”
看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梁祯叹了口气:“董白能救你。可谁能救我呢?”
梁祯不是没想过连夜逃回安邑,说实话,有黑齿影寒在一年前布下的网络,以及章牛等人的护卫,这不是难事,但问题是,回到云部之后,自己就真的安全了吗?
先不说云部中有多少人是真的心里只有他而没有旁人的,单就是跟云部驻扎在一起的张济、李傕、郭汜这三个校尉部,加起来就有近两万人,只要董卓一纸军令,他们必定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怕不是整个云部都灰飞烟灭了。
乌云就像一张厚厚的毯子,将整个夜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哪怕嫦娥拼尽全力,也难以让一丝夜光留在人间。
司隶校尉刘嚣开始了他的抓捕工作,成群结队的武吏沿着长安城的横街竖巷飞奔,并不时暴力踹开一扇屋子,揪出几个尚在惊叫的,睡眼惺忪的人。惊叫声中,还不时夹杂着刀尖碰撞声,箭矢呼啸声,整个长安城,倚然成为了战场。
梁祯将自己反锁在驿馆的客房中,闭紧了窗户,可却依旧挡不住窗外那阵阵尖啸。
他开始怀念跟着宗员征战时的日子,尽管战事连绵没有尽头,但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抓捕行动持续了整整一夜,武吏们收获颇丰,驿馆外的大街上,挤着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人龙——这些都是昨夜被捕之人,等待着他们的,不是长安令或内吏的审讯,而是渭水河畔的一刀!
而按照昨天那文吏的说法,这样的抓捕行动,还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当然梁祯已经不指望自己能够看见它结束了,因为说不定就在今天下午,前来逮捕自己的武吏就会破门而入了。
“什么……”大葫芦在房门外呵斥道,然而一话尚未说完,就便成了“嗷”的一声惨叫。
“轰”反锁着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头戴亮银冠,肩披百花袍的铁甲将军在门后昂首而立:“梁祯?”
“正是。”梁祯一眼就瞧见了铁甲将军右手上的那把方天画戟,不由得苦笑一声:原来是吕布亲自来了啊。
既然吕布亲至,那一切的反抗就都成了徒劳——这世上或许真有人能够单挑吕布并获胜,但反正不会是自己或章牛。毕竟在吕布眼中,梁祯和章牛就如小鸡一般无力。
“走!”吕布很少说话,但鹰眼中的凶光却已经道明了一切。
梁祯走出房门,大葫芦半躺着靠在墙上,被两名军士用刀架着脖颈,他的板斧被踢到了离他双手足有十步外的墙角落,梁祯很怀疑,吕布到底有没有给章牛举起板斧的机会。
章牛身边,还有一名兵士被“架”在墙上,这名兵士更惨,佩刀还完完本本地插在刀鞘上,连拔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梁祯也松了口气,因为吕布并没有伤及他麾下的任何一个军士,这至少表明,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不然的话,凭吕布的能力,一路杀上来就完事了。
董卓盘腿坐在相国府的偏院中,面前的长几上摆着两壶桃县酒,身后的墙壁上挂着御赐的尚方斩马剑,一旁的铜炉中香烟渺渺。
“喝吧。”董卓抓起一只酒壶,在梁祯面前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梁祯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也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立刻有仆人送上两壶新酒,董卓没说什么,拿起来就饮,梁祯不得不奉陪到底。
董卓常年在凉州军中“历练”,因此,酒量十分惊人,五六碗一坛的桃县酒他一口气喝了四坛,黝黑的脸庞才稍稍泛红。梁祯可受不了这个,喝到第三坛开始,他就喝不下了,只好举着酒坛,任凭那昂贵的琼浆从酒坛跟嘴唇的缝隙之间洒落。
“当年在陇西的群山里。”董卓终于开口了,“一个叛羌差点用石头把我砸死。”
“是你,救了我。”
董卓掀开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臂膀:“我在军中近六十年,救过我的人不计其数,我一直想报答他们,可往往当我有这个能力的时候,恩人们却都已作古。”
这话,确实是说到梁祯的心里去了,梁祯从军的年岁虽尚不及董卓的零头,可却已经不知多少次被麾下的士卒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而救他的这些恩人之中,就数徐病已一人在死前留下过名字。
“牛辅救过我,所以我招他为婿。”董卓又抓起一坛酒,猛灌一口,“可你,为什么?”
“相国指的是《霍光传》的事?”两坛酒下肚,梁祯只觉得眼前全是金星,因此说话时,也少了许多顾忌,如果他还有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对现在说的话追悔莫及。
董卓扬了扬手,梁祯身后立刻传来一阵趟门被关上的声音。
“霍光有大功于社稷,可死后却被灭族。”董卓猛地将酒坛砸在桌案上,“你为何让丑儿这么做!”
“我喜欢她,所以我不想看到她受伤。”酒壮怂人胆,两坛多酒下肚后,梁祯果真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董卓黝黑的脸庞,显得更黑了,但没多久他却忽地“哈哈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我真该将你跟牛辅那厮一起打死!”
想必,是当年的牛辅也曾隐隐表达过这一意思吧?
“来人!”
“有!”房门立刻被人拉开,不知多少铁甲军士挤在门口。
“拖下去!乱棍打死!”董卓喝道。
“诺!”
两名军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将近烂醉如泥的梁祯,就将他往外拖。
“祯,你救我,所以我让你喝醉了再走。”看着军士们的背影,董卓硕大的眼珠上,忽然多了一滴不知多少年不曾现身过的眼泪。
董卓经常下令将人处死,但除了杨文远之外,却还从未试过在董府中将人杖毙。因此,军士们刚将梁祯在院落中架好,就立刻惊动了府中的老幼。
“住手!”第四杖刚刚落下,行刑的军士们身后就忽地传来一声尚显稚嫩的童音,紧接着一个瘦削且矮小的身影猛地从数名行刑的军士中间穿过,不由分说地就往趴在长凳上的梁祯背上一扑。
“姑子……你……你这是干嘛……”董白的两个奶妈慌慌张张地从军士们身边挤过,伸手就要去拉董白,“快下来!”
董白用尽浑身的力气抓紧了木凳,而那两个奶妈也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伤了董白,因此一时之间竟是奈何董白不得。
至于那些行刑的军士,则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手中的大杖虽举到半空,却也是再也无法落下一寸。
“姑子……快……走……这里危险。”梁祯被打了几棍,酒也醒了不少,因此当他意识到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董白之后,立刻扭头劝道。
董白倔强地咬着双唇,一句话也不说,涨红了的脸庞上,竟多了两滴泪珠。
“听话,下去……”
董白还是没说话,却是双目一瞪,这眼神,分明跟辽水河畔时的黑齿影寒一模一样,吓得梁祯再不敢吱声,只得乖乖地闭上了嘴。
不知耗了多久,暴跳如雷的董卓终于赶到了后院,一见面就破口大骂:“丑儿!你干嘛呢!给我下去!”
董白依旧一言不发,似乎一开口,她就不够力抓紧长凳了一般。
“你下不下来!”董卓推开人群,然后转过身指着他们喝道,“滚!”
“诺!”无论是军士还是奶妈都是如蒙大赦一般,急急脚地离开了这尴尬之地。
“我数三个数!再不下来,我……我打死你个丫头片子!”
董白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出血,脸庞上的泪珠也一滴滴地落在梁祯的衣襟上,但她却依旧是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