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秋,两位奇怪的乡人来到了邺城。说他们是乡人,是因为他们所穿的,皆是粗布短打,头上戴的,也是穿了几个洞的破斗笠。说他们奇怪,是因为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一丝乡里人初入都市的惊诧与不知所措,相反地,他们行步从容,目不斜视,似乎这邺城就是他们已经生活居住了多年的家乡似的。
这举止怪异的两人,立刻引来了旁人的注目——两名缉事曹的武吏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一前一后地将这两名乡人堵在大路上。两名武吏亦是一身短打,头戴斗笠,但他们所戴的斗笠,粗看上去,就比乡人们的要崭新不少,就像是刚刚织成的那样。
“什么人?从哪来,到哪里去?”站在前面的那名武吏放下手掌道。他离两名乡人五步远,而且已经沉下了肩甲,已然一副准备干架的模样。
“缉事曹,荆州分曹。”左边的那名乡人个子高一些,身材也更为魁梧,只见他双手往外一张道,“奉刘君之命来邺城。”
“凭证?”武吏见他主动示好,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些。
乡人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这腰牌的形状,所刻的图案均与寻常的缉事曹腰牌无异,但它的材质,却是银的,而不是寻常的铜或木,这是因为这种类型的腰牌,是仅在情况最为紧急的时候,才会使用的,握着它的人,可以肆意出入汉庭所辖的各州郡,任何人等都不得阻扰。
“职责所在,请见谅。”武吏拱手行平揖之礼,而后便让开了道路。
两位乡人回过礼后,便径直往缉事曹邺城总衙奔去。经过刘若十多年的经营,缉事曹的官署已经遍布梁祯所实际掌控的各州,而且在各州各郡的州城、郡城之中,都设有自己的分曹。一般来说,为了避免侵扰到当地的民众,以及保密的需要,缉事曹的分曹,都是设立在所在县城的县衙之中的,而邺城的总衙也不例外。
唯一的不同,就是设在邺城县衙中的缉事曹总衙,占地要比其他分曹大得多——几乎占了整个县衙的一半。
虽说,侯音是奉了刘若的银令才从宛城赶来邺城的,但真正召他来的人,却不是刘若,而是当朝太师梁祯。因为,侯音是梁祯所开创的武馆中最优秀的学员,所以梁祯对其,可以说是赋之以厚望。
而现在,正是侯音向梁祯汇报这将近三年的调查结果的时候。只是,当梁祯看到侯音所呈递上来的文书后,却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进退两年的境地。因为,侯音在报告中,罗列了详实的证据,揭示了当年蛇字营一案,只不过是荆州豪强与驻军所行的种种恶行中的开端而已。
侯音的调查表明,荆州豪强早已不满足于用当年反复向蛇字营输送军资的行为,来骗取巨额的财帛了。因为这后勤上所能做的手脚,早已随着战争的停止,而越来越难以获得豪强们所期望的收益。
因此,豪强将目光投向了与驻军相关联的一切,比如营垒。因为在南阳、章陵、上庸三郡之中,可驻扎着整整六万大军。因此,光是修建营垒所需的木材、沙石、茅草等材料所需的财帛,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而这些材料的供应,可都是掌握在豪强手中的。
另外,豪强们经过详细的考据后,还发现,驻扎在南阳等三郡的六万军士中,有一大半是新编的材官及舟师。而要想新卒具备战斗力,就只能经过不断地操练,但凡是操练,就需要军械,不管是铁制的真械,还是木制的假械,只要是操练,就会有损耗,而损耗了多少,可都是由各部的校尉说了算的。至于制作这些军械用了多少铜铁木,就都是由掌控了铁矿、铜矿、山林及工坊的豪强说了算了。
这事,若放在三十年前,按照梁祯的脾性,定会想也不想,就亲自操刀,将荆州的文武百官,有一个算一个,都砍了。但现在,他能做的,却仅有沉默。
因为,要说处理这些人吧,他们所犯下的罪名,足够问斩了,可斩了他们之后,荆州由谁来守?再者,自己向这些人开刀的时候,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揭竿而起,将樊城的大门一开,“喜迎刘皇叔”?但你说不管吧,这腐败,就像一张巨网,无情地腐蚀着,梁祯所开拓的基业。
梁祯再次翻开了《汉书》,因为他知道,这本书上,一定有他需要的答案。不错,这答案就记载在《汉书·武帝纪第六》之中。汉武帝御宇天下五十有四年,可以说,他在位的时间,甚至比许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而如此漫长的时光,足够他去经历,后世君王所能经历的,所不能经历的事了。
而这其中的一件事,就是对勋贵、豪强的处置。汉武帝应对这些人的办法是酷吏,不近人情,或恋权如命,或嗜财如命的酷吏。因为只有这些人,才会甘心放下自己的名节与尊严,成为汉武帝的鹰犬,去替他撕咬,他手指所指的任何一个目标。
梁祯让侯音从速返回宛城,继续担任都尉一职,并且让他先不要声张,以免扰乱自己的布局。因为梁祯已经决定,待到潼关之战已结束,就立刻让缉事曹动手,大面积地逮捕,荆州三郡中的文武官员,以安抚当地的民心。至于驻军的将领,梁祯的打算是,只抓典型,剩下的则留待天下平定之后,再做打算。
但侯音临行之前,却呈上了另一份奏疏。这份奏疏上所记载的,正是荆州三郡的凋零。当然,造成三郡凋零的首要原因,并不是当地官吏的贪腐,而是久拖不战的潼关之战。
毕竟,这西征的三万大军,六万民夫,每天的衣着用度,可大都是从最近的荆州、豫州所征调的。但这两州本就疲惫,又怎能经得起,如此长时间的消耗?再加上,前面已经重申了无数遍的,民屯制度的缺陷,可以说,被编入民屯的荆州黎元,其生活已是苦不堪言,甚至到了民多亡失的地步。
“仲康,替祯送一封信,给四郎。”梁祯当着许褚的面,将一张雪白的,上面不染一点墨迹的信纸装进竹简之中,而后将竹简封好,“务必,要亲自送到她的手上。”
“诺。”许褚拱手道,但当他接过信札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梁祯笑了,许褚不仅比章牛更勇武,而且也比阿牛更聪明,于是他伸手示意许褚走进一些,而后通过耳语的方式,交代了几句。
“诺。”许褚面无表情地领了令,而后带着数十甲士,星夜赶往潼关。当他们一行人终于赶到潼关下的梁军大营时,又一个深夜来了,夜里的风,既猛且凉,其狂放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不远处的黄河。
这个时候,黑齿影寒正独于大帐之中,借着孤烛那微弱的黄芒,下着一盘只有黑子的棋。但这棋,她却没能下太久,因为有个人,掀开了军帐的帘子,冷风从帐外汹涌而入,一下子就吹灭了大帐中,唯一的灯烛。
这个人,是守卫大帐的卫士:“将军,虎侯来了。”卫士话音未落,一具庞大的躯壳,已经钻进了大帐。
“原来是虎侯亲至,失迎。”黑齿影寒无声地站起身,朝虎侯行天揖之礼,这一礼当然不是给许褚的,而是给许褚所代表的梁祯的。
“褚,见过将军。”许褚先是回以军中之礼,而后才从怀中掏出那个竹简,“此信,乃太师亲笔所书,并嘱咐褚,一定要亲手交予将军。”
黑齿影寒没有命人重新掌灯,而是就这样,将竹简拆开,将内里的信倒了出来。尽管帐中昏暗,但也远不至于,分辨不清,这信中究竟有无字迹。
许褚借着黑齿影寒拆阅信札的功夫,重新点燃了案几上那根,只剩下小半截的蜡烛。当微弱的烛光再次亮起的时候,许褚也看清了那棋盘之上的棋局。说是棋局,但其实却并没路数可言,因为这棋盘上的棋,只有一种,无论再怎么厮杀,也弄不出个所以然来——真的弄不出来吗?
当然不是,因为这整个棋局的布置,是上小下大,看上去,就像一滴液珠,只是不知,这是血珠还是泪珠,亦或都是?
“太师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人,并对她,一往情深。”许褚回过身,俯视着黑齿影寒道,“他说,若有来世,他愿永远,永远跟她,做一个陌路人。”
这世间上,若是两人感情至深,那自然是愿意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可若是这两人的感情,是相爱,相杀,相恨交织的话,那若是还有来生,相忘于江湖,或许就是对这两人而言,最好的归宿了。
竹简和信纸,被人无声地放在案几之上,而压在这两样物什之上,却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
“烦请虎侯,将此物转交太师。”
许褚接过来的,是一束银丝,一束如初秋的老草一般,将枯未枯的银丝。当虎侯带着这娄银丝,回到邺城时。梁太师正倚在病榻之上,一个劲地咳嗽,太师的左手之中,还握着一方白色的手帕,只是这手帕中央,却沾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深红色异物。
见许褚到来,梁祯慌忙收起手帕,挺起身子,摆出一副健朗的模样:“四郎都说了些什么?”
“四郎说,让褚将此物,交与太师。”
梁祯木讷地看着,许褚递过来的头发,很一会儿,才苦笑一声。而后,梁太师也抽出了墙上挂着的佩剑,并从自己的脑后,也割下了一束秋鬓,而后将这两者,用一个结,紧紧地捆在一起。
当许褚再次被叫进房中时,梁祯已经将两束秋霜,封进了一只小木盒之中:“虎侯,再替祯,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