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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蔓回到家,刚进门就听到张慧芳在房间里打电话,应该是打给她的某个闺蜜。
她语气愤慨地叙述着,时不时还伴着抽泣声。
张蔓皱了皱眉,刚刚看她优雅果断地拨了郑执一杯酒,还以为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过也是,张慧芳这么要强又爱面子的性子,怎么可能在人前表露出脆弱,哭也得憋着回家哭。
张蔓有些担心,蹑手蹑脚地走到她房间门口,贴着房门听她们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张慧芳的一个闺蜜,叫徐颜,从前和她一起组乐队的,张蔓也见过。徐颜虽然年轻的时候也不念书,混乐队、酒吧,但性子比张慧芳沉静很多,早在二十多岁就嫁人生子了,后来还改行当了会计,日子过得很不错。
“颜颜,我真的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张慧芳一边掉眼泪,一边抽着纸巾,为了方便开了免提,所以对方的声音张蔓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芳啊,不是我说你,你今年三十五了,不是十五,这眼看着眼角长了好几条皱纹了,怎么眼光就没长呢?这么多年过去,看人还是那么草率?”
徐颜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次确实也不怪你,郑执平时装得人模狗样的,见谁都是一副笑脸,没想到竟然这么人渣。”
张慧芳抽泣了几声,稍微平静了一点:“是啊,我跟他接触有一段时间了,他表现得一直很绅士。”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许多:“而且……他之前明确透露过,以后不想要孩子的。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话,他会帮我一起照顾蔓蔓……你知道的,我有蔓蔓了,不会再生小孩的。所以我这次是真的有认真考虑,本想着处一段时间试试,如果可以的话,就结婚。没想到啊……颜颜,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有多丢人。”
徐颜听完,突然想起来她上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倒吸了一口气:“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你之前和徐尚分手是因为他坚持结婚之后要小孩?徐尚多老实的人啊,对你又好,人家和前任妻子离婚那么多年了一直没找,也没个孩子,家里面压力很大,想要个孩子不是很正常吗?”
张慧芳声音有些急:“我知道,徐尚是对我很好,而且说实话,我也很喜欢他,比之前那些男朋友都要喜欢,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但那也没办法,他妈妈年纪大了,一定要孩子的,如果要了孩子,我的蔓蔓怎么办?”
徐颜停了好久,又问道:“那之前有两三个我觉得不错、跟你也算合得来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分手的?”
张慧芳冷静了一会儿,声音不那么激动了。
“也不全是,有一两个虽然说了之后不要孩子,但接触下来我觉得他们对蔓蔓都不上心,不可能真心把她当亲生女儿的。颜颜,我虽然交了很多男朋友,但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究的人,在确定下来之前,一直都还是保持距离的。我觉得我多试几个,应该能找到合适的吧……是我运气太差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镜子,卸掉哭花的眼线。
“……你知道我的,我年轻的时候任性又不负责任,蔓蔓完全是我生命中的意外。”
“生她的时候,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不会带小孩。何况,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爱情和青春就是全部,对她也没那么上心。但现在……我不能不考虑蔓蔓。”
“她从小就没见过爸爸,和我又不亲,她那样的性子,我这个当妈的得负大部分责任。我一直想……一直想找个爱我的,更爱她的,给她一个她小时候就想要的爸爸。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实在太难了。颜颜,你说要不以后我不找了?没爸爸就没爸爸,我这个妈妈虽然不像样,但也还能照顾她……”
她哽咽着说完,三十多岁的人了,突然就呜呜地哭起来,仿佛还是十六年前那个坐在医院的楼道里,拿着一张化验单崩溃痛哭的少女。
……
张蔓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无比震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脸上已经是一片冰凉。
她捂住自己的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悄悄地往外走。
楼道里昏暗,声控灯坏了一两个,她麻木地走下长长的楼梯,推开单元门。
迎面而来,就是一阵冰冷寒风。
夜间呼啸的风越来越凶猛,穿过某些物体的时候,还发出了尖锐的呜鸣声,张蔓在门口缓缓蹲下,这样的温度让她的思绪清晰了许多。
要说她从来没怨过张慧芳,是不可能的。
她看不惯她混乱的私生活,讨厌她一直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在她很长时间的童年记忆里,“爸爸”这个词,是心里最最不能提起的痛。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只知道妈妈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逐渐的,她再也不问这个问题,冷眼看她的各种恋情纠葛,让自己置身事外。
甚至因为张慧芳,导致她对婚姻、爱情一直持有怀疑的态度。
她还记得张慧芳的那个前任徐尚,两人谈了一年的恋爱,比之前她的很多男朋友都要久,久到连张蔓都以为这次该定下来了。但几个月前,两人却平静地地分开了,她问她的时候,她轻描淡写地说是性格不合。
她又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了好几个人,好像有几个也挺合适的,后来都无疾而终。
她一直以为,是张慧芳喜新厌旧不肯将就,是她没了新鲜感就厌倦了,所以一个接着一个换男朋友。
没想到,竟然有很多次是因为她?
原来,事实一直是反的,是她一直在拖累她。
她怎么就从来没明白呢,一个未婚带着孩子的母亲,在这个社会上,会生活得多么艰难。
……
张蔓突然想起前世最后张慧芳和郑执的决裂。
他们在h城买的房子被郑执偷偷卖了拿去赌博,后来三人不得已租了一个很破的房子。那栋房子离z城市中心非常远,几乎快要到郊区,而且还是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全部面积不到七十平。
是张慧芳选的地方,离她学校近。那时张慧芳自己在市中心上班,每天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
她还记得,那栋房子真的很老旧,她房间的门锁都生了锈,锁不上。张慧芳当时为了还赌债,忙得焦头烂额,她就没拿这事儿去打扰她。
那天张慧芳不在家,张蔓在房间里换衣服,结果郑执连门都没敲就进了她的房间。张蔓刚穿好内衣,看他进来吓得尖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套好上衣。然而那个男人却丝毫没有感到尴尬或者歉疚,反而大剌剌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令人作呕的打量。
他那个时候,是她名义上的父亲啊。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甚至变本加厉。
张蔓终于忍不下去,有一次趁着郑执不在和张慧芳说了。
她还记得,张慧芳当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咬得快要出血,整个人抓着门框发着抖,样子很可怕。
那天下午,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晚上,张慧芳让她进房间里写作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张蔓看她似乎很平静的样子,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进屋了。
然而,等张蔓听到巨大的动静打开门的时候,就看到张慧芳拿着一把菜刀追着喝得醉醺醺的郑执,从厨房一直追到客厅,她眼里红得吓人,像是真的要把他乱刀砍死。
郑执吓得拔腿就跑,那之后好几天没回来过,后来两人就协议离婚了。
两人离婚的那天,张慧芳那天坐在地上,发着抖和张蔓说,让她绝对绝对不要跟别人说,郑执曾经想要骚扰她。
她那时候还以为,张慧芳是丢不起这个脸,现在才明白,她其实是在保护她。
她怕这件事传到她学校里,她会被人嘲笑。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就算郑执赌博赌得最凶的时候她也没提离婚,但在听说郑执冒犯了她之后,她拎着菜刀恨不得杀了他。
那次之后,张慧芳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好多岁,原本风风火火天天爱往外跑的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关了一个多月。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张蔓一直以为她是被郑执伤了心,不再相信爱情。
原来她不是不相信爱情,而是不相信会有那么一个男人在爱她自己的同时,也能把她当作亲生女儿来疼爱。
不是因为她任性不愿意将就,只是她想要的爱是双份的,哪个男人能给得起?所以才会这么些年了还如履薄冰。
张蔓捂着脸,泪流满面。
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小的时候,张慧芳到现在,和闺蜜提起她的时候,叫的也是“蔓蔓”。
就像她说的,她生下她的时候,自己还是个任性又娇气的孩子。
——她是第一次做女儿,她也是第一次当妈妈。
第二天,张蔓依约去李惟家补课,却明显心不在焉。
昨天发生的事,对她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她开始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要这样绕圈子?明明是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直接地把心意传达到,而是要有一层又一层的误解,从而疏远。
就好像有一只没有人看得见的手,在背后笑嘻嘻地操纵着努力生活的人们,戏弄着他们,让他们产生隔阂,让他们时时刻刻带着遗憾。
她和张慧芳是这样,前世她和李惟也是这样。非得绕那么大一圈,才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她心情沮丧,恹恹地趴着不想做题。
少年看她很难受的样子,也停下手里正在看的书,转过身来,目光带着询问。
张蔓突然就有了倾诉欲,于是慢慢和李惟说了她和张慧芳之间的事,说着说着,不免落了泪。
她说完后,戳了戳少年的胳膊:“呐,李惟,你说为什么我们有的时候想要知道一件事情的真相,总要绕那么多弯路呢?有时候一些东西,为什么不能直接地传达给对方呢?”
少年认真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无限温柔,那样如水的目光给了张蔓极大的安慰。
他在听到她的问话后想了一会儿。
“张蔓,你知道两点之间什么样的距离最短吗?”
张蔓不假思索:“当然是直线。”
少年摇了摇头:“只有在空间是平坦的时候,最短的距离才是直线,如果空间是弯曲的,那么最短的距离将会是一条曲线——弯曲空间并不存在直线。所以有时候生活不是故意地绕弯子,因为对于感情而言,那或许就是它最短的距离。”
张蔓愣了一会儿,知道他是在企图安慰自己,她的心脏在少年说完那段话之后,怦怦直跳。
这种时候,其他人或许会叫她别难过,再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开导她,安慰她和妈妈的关系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但他没有。
关于感情,他毫无涉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和他抱怨这些,他却连亲人都没有。
然而他还是笨拙地,尽力地想要用他满是物理的世界观来抚慰她,告诉她其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张蔓的心里突然豁然开朗。
可不是嘛,如果没有分离和一波三折,或许情感就不会那么深刻。何况她已经重生了,她爱着的人,和爱着她的人,现在都在她身边。
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了,他们谁也不会再离开谁,这一切并不是在绕路,都是最短的距离,最好的安排。
张蔓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李惟,你真好。”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