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了吻我,揉了揉我的发,笑着说:
「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礼物……」
我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最后一天。
十一
三个月后,我又见到了三公子,哦不,不是见到,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火红深紫交错的,华丽的厌翟车上。
他的马惊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幽咽的嘶鸣声穿破喜庆绵长的细乐,撕扯着脆弱的耳膜,「吁……」他勒住了马,意气风发的。我听说了,三公子在他曾经战败的幽冥谷,以少胜多,击杀敌首,一战雪耻。
多希望他是来抢亲的。
不是。
三公子碰巧今日回城,碰巧经过晋都繁华的廊梦街,路过我出嫁的仪仗队伍。
我慌乱地扯下盖头,盯着垂落的绚烂的帷幕,只要轻轻一挑,就可以……
就可以也碰巧地,再看一眼他。
透过厚重的帷幕,仿佛能望见立在涌动人潮中,郎艳独绝的三公子。
眉眼风流无数,一段艳,一段矜,一段笑,描成一个三公子。
「不要道别,很快就要见面的。」
我紧紧攥着角落悬挂着的彩带,在指腹上绞缠、环绕。
指腹红得像在滴血,那血比红盖头的颜色还要艳,艳得发紫。
放肆的我,端庄的我,各据一方,抢夺着帷幕。
打开吧,打开吧,再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吧。
不,端木敏,你疯了,你已经疯够了,醒醒吧。
右手刚要使劲,左手就按上去,使劲地按捺下来。不准。
不能叫天下人耻笑。
三公子和我,又不是话本中那两情相悦的人。
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可以冲破牢笼呐喊:
「私奔吧,到天涯海角去,任天下人戳脊梁骨吧。」
可我没资格,从头到尾,是端木敏一个人的独角戏。
既是独角戏,就要独自吞咽一切泪和苦,千万别同旁人细叙。
因为只会讨一句「活该」。
无数的细乐、欢呼庆贺声,排山倒海似的。
紫色圆形车盖,火红帷幕,四面八方地压迫着,窒息。
花车像一叶孤舟,被风浪裹挟着,起起伏伏。
有人放声笑:「三公子,你这急不可耐的样子,赶着见什么花姐儿?」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去见媳妇……」
紧接着连叠声哎哟……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长睫毛,坏脾气。
三公子原来这么粗鲁。他在我面前伪装得很好啊。
我记起来他那天晚上说的:「在你这,总是好的就行了。」
我刚刚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还来不及浮上唇,就消散了。
他说他要去见媳妇。
哦,见阿芷。阿芷那天还告诉我,三公子答应她,等他三个月后回来,娶她。
他们不会再蹉跎了。
三公子为了阿芷,拼命地从沼泽里爬起来,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很不容易,我渐渐松开那被绞得凌乱惨淡的彩带。
改变三公子的不是我,我只是路过他生命的一个过客。
问候,寒暄,道别,不动声色地道别。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扬帆,各奔东西。
花车又继续荡漾了,狂风骤雨,没有依靠、着落。
我捡回红盖头,上面五光十色的宝石闪得眼睛发疼。
可是不能掉眼泪,端庄的皇后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还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渲染了,声音夹带着欢愉。
有人欢声笑语:「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气咯。」
「端木家的嫡女?没见过。」
「是啊,听说是道士给占了卦,说成亲前不能留在晋都,否则要惹祸,所以打小就养在幽州她祖母身边了……」
那人说得有几分对,道士说,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里算到,那个会让我犯桃花劫的晋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轻慢的笑声。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心上一荡,脸上一烫。
仿佛有什么探寻的目光,透过那红幔,似箭般锐利,射了进来。
千疮百孔。
「三公子,发什么呆?」
我听见他有些朦胧的,困惑的声音:
「桔梗的香气……」
我把他送给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气,如影随形。
最后只剩下这点绝望的香味陪伴着我。
我屈起膝盖,轻轻环抱,拥住那惨淡的香气,望着帷幕,轻轻地说:
「三公子,再见。」
十二
沉甸甸宫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这皇宫中的困兽。
牢笼再金碧辉煌,也是锁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笼。
只有片刻的时间暂缓,踌躇。
盖头下出现了一双祥云金丝靴,一抹绛红龙纹吉服袍摆。
眼前的人以一种俯瞰的姿态看着我。
迎面逼来的是,凛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个即使在沼泽底,也光芒万丈、温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说:「皇后,让朕牵着你。」
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没有热忱的声音。
我微微颔首,平静地递过手去。
那双寒冷彻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丝丝的冷钻入指尖,窜到五脏六腑,想逃也无处可逃,不止这手是冷的,这皇宫的每一处漂浮的气息,都是冷的,往哪里逃?没得逃,只得裹紧心底的屏障,咬紧牙关抵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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