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解雪尘自母亲死后,从未被人抱过。
也有下属主动送上歌姬美妾,一并被扔去喂坐骑了。
他厌恶有人碰他。
但被蔺竹抱着,感受直白又纯粹的感谢,是另一回事。
蔺竹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冷不丁反应过来:“原来你会说话?”
“不然呢。”
解雪尘凉凉道:“你再喊我一声不高兴,我就把你变成四饼。”
书生白着脸笑得特别尴尬:“那个……呃……”
他们原本算熟,一开口说话,像是又得重头认识。
解雪尘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犹如寒泉穿山而过,疏朗开阔。
他在他面前显了一手,凡人与魔尊的差距骤然拉开,变回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解雪尘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看书生大惊失色,自己一走了之。
蔺竹先捧着画回书房里仔仔细细用布包好再压进书堆里,保证干燥不变形了,才又出来同他乘凉说话。
“你给我也变一个秋千呗,我们一起荡。”
男人照做。
他同他坐在同一个丝瓜藤下,摇来荡去。
“所以,你是道士?”
“不。”
瞧着世外高人,可能有什么仇家。
蔺竹自觉地没有多问,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解雪尘。”
提到这三个字时,魔尊心里涌起一刻低落。
解家妻妾成群,一百多个孩子满地乱跑,名字都起得威武不凡。
唯独他娘亲几乎难产,求了父亲的恩典,亲自起了这个名字。
与其说是雪尘,还不说叫血尘。
起码后者张扬恣意,也应了他黑袍溅上的血。
蔺竹在月光下看他的表情,嗅出什么。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见过雪尘吗?”
男人忽然笑起来,像是早已释怀一般,用低冷的声音慢慢讲。
“雪落在树上的时候,还是白的。”
“可如果全都堆砌在地上,便成了尘。”
“泥泞肮脏,卑微含混。”
他娘无数次劝他隐忍温顺,在一众族人里千万显得微小,不要出头。
做雪,做尘,恐怕融了更好。
“怎么会呢。”蔺竹摇头:“你一看就没有读过书。”
他扬起笑意,清朗长吟。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你听一听,你娘有多爱你。”
“这是什么?”
“是王介甫的诗,咏的是杏花。”蔺竹温和道:“诗里的傲气和你很像。”
“我猜一猜,你是不是春天生的?”
“……”
解雪尘从未听过这诗,仍拧着眉头。
“我不信。”
“她若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叫我解杏花,解风吹?”
蔺竹爆笑出声。
这么一笑,倒是化解了方才的几分生疏。
解雪尘不想理他说的歪理,心里却还是记了他念过的诗,哪怕那像是胡诌来的。
但还是停下秋千,站起身来看他,用回君主般的倨傲口吻。
“你毕竟救了我的命,想要什么直说吧。”
蔺竹抬头瞧他,好奇道:“那你既然伤好了,还打算住在我这吧。”
“大概呆一两年就走。”
他贸然回魔界,可能会引来杀兵。
要回去,就等到功力大成了再去,把新仇旧恨了结干净。
“那刚好,我明年春日要去京中赶考,今年还得到处攒钱,想法子凑够盘缠。”
“今晚月亮很圆,你陪我把屋顶补了吧,泥瓦我都备好了。”
解雪尘没有动,语气微妙。
“你不想许愿?”
他哪怕久居魔界,也听过许多人间的漫谈。
有南柯一梦,有田螺姑娘。
此刻他在这里,眼前人便是索要黄金千斗,也能即刻兑现。
蔺竹表情变了。
他终于认真起来,深深地看了解雪尘一眼。
口吻不再轻快。
“我要的,你给不了。”
“笑话。”魔尊嘲道:“哪怕我现在功力大损,也能许你长生,帮你篡位。”
“取来整个天下都易如反掌,还有什么是我许不下的?”
他很少被这样顶撞否定,心里有一丝怒意,口吻也变得嘲讽。
“莫非你也想位列仙班,做个蓬莱山的神仙?”
蔺竹并未退让,仍是望着他的眼睛。
“你读过《礼记》吗。”
这是他们这些庸俗凡人启蒙的一本书。
书的内容很老套,讲得尽是些无法落地的春秋大义。
其中有一篇,谈得是天下大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书生松开手,脚尖终于点住地,停下了晃荡的秋千。
“谢谢你的好意。”
“很可惜,我要的大同,你给不了。”
解雪尘后退一步,再打量他时,像是看见一个被礼义道德灌坏脑袋的傻子。
“你想做什么?”
“科举,当官,治国爱民。”蔺竹平淡道:“一生如此,转世亦如此。”
男人听得荒唐,不以为然。
前者抽了口凉气,说到这里突然开始用力搓手。
“但是一说到科举,我就好紧张!”
“?”
“你不懂吗,”蔺竹背脊都开始痒起来:“我回回考试都想尿尿,进考场特地尿完了一开始考又紧张,你有法子治吗?”
“……?”
“还有作答的时候,”他加重语气,回忆的时候都想用力剁脚:“每次考官巡逻过来,我明明没有作弊,就是心虚不自在,写字都发抖!”
“一想到明年还有大考,我肠子都能拧成一团,哎你别走啊,我在许愿了真的在许愿了!!!”
“雪尘兄!!你不同我修屋顶了吗——”
第二天蔺竹起了个早,找出红布裁成条,给大雁脖子上打了个六耳团锦结。
解雪尘蹲在旁边看,只伸出食指虚虚点在雁头上,后者登时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动。
“很乖嘛,走,我们去知县家。”
书生同魔尊一人拎着一笼鹅,去知县家里卖雁。
这东西虽然也能杀了吃肉,但真较个真,常用在下聘礼之类的郑重场合。
猎户若是弯弓射鸟,总会有折损破伤,哪有他卖的这两只喜庆。
知县正准备给二儿子办亲事,一验完肥雁的成色,喜上眉梢。
“这般好东西哪儿弄来的?两只我都要了,你开价吧!”
蔺竹张嘴准备要钱,临时怂了。
他这人一直有这个毛病。
讲价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就是不好意思讲出口。
平时买瓜买肉时,憋半天才能说一句能不能便宜点。
商贩见他这表情模样,一看就知道又一个斯文读书人,虎着脸粗声粗气吓回去。
“不行!”
“好……好的。”
没等第二句问出来,人家已经准备了后手。
“你买不买?!别耽误人做生意!”
“买的买的……”
这时候就乖乖掏钱了,两文钱的零头都不敢让人家抹。
知县也在观察他的表情,准备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
两只大雁,还是完整的成色。
加起来一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八两也有可能,毕竟人家知道他二儿子等着办聘礼。
蔺竹临场又说不出话来,在家里伶牙俐齿的劲儿全跑了。
解雪尘在旁边等得烦,催促地看了一眼。
“那……那就,三两银子。”
知县喜出望外:“好好好这就来,你等着我这就去拿银子来!”
蔺竹瘪下来,也知道是亏了:“好的,谢谢。”
知县老头儿跑回去拿钱,解雪尘跟他一块儿在门口等。
“你卖便宜了?”
“嗯。”
“为什么不多要点?你很怕这个人?”
“我……我说不出口。”
解雪尘恼了:“你敢叫我不高兴不敢找他要钱?你放什么屁呢?”
蔺竹委委屈屈:“谈钱我真的不好意思啊……”
知县带着钱回来,一解开布囊里头是四两银子。
他也知道这卖的太便宜了,毕竟是稀少的野获,还是活的。
“这三两是雁的钱,还有一两,想托两位替我送个信。”
官老爷也是给个轻松的顺水人情,不让小书生太困窘。
“我家夫人娘家在衢州城内,地址就写在这张纸上,能否替我跑一趟?”
“这一两银子,就当作往来辛苦的谢礼了。”
蔺竹忙不迭答应下来。
“明儿就办,您等我消息!”
元宝村离衢州城六十里地,借驴过去得耗上一整天的光景。
进城刚好多买几本书,着实是个好差事。
蔺竹欢欢喜喜地准备回家收拾包裹,被男人摁住。
“你回去干什么?”
蔺竹奇道:“当然是打点行囊准备干粮,你想现在走?”
“出息。”
解雪尘叹了一声,招手唤了片云落下来。
他站了上去,见书生又愣着了,跟招猫一样摆手:“过来。”
两人前后登云高升,转眼就飞到天际,带着信疾行向北。
蔺竹跟做梦一样紧抓着他的袖子,生怕被风刮到底下,冻得手指头都僵了脸上还刮了一层霜。
高处冻得很,风大云冰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落在衢州城里,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魔尊瞧了眼他手上的信,飘然离去。
“走了,东边。”
这信送的突然,但顺利总是好事。
知县夫人姓姜,姜府便在城东巷里,门口挂着榆木匾额,很好找。
下人通报之后,老夫人颤巍巍出来接信,万分感谢。
她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信看完,老眼昏花涕泪连连,想来是家里人报安康问冷暖了,常日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读到落款这里时,老太太呆了下。
“这信上的落款,怎么写得是今天?”
解雪尘不屑开口,蔺竹抢先打了个哈哈:“我兄弟会轻功,都是轻功!”
“姜夫人,您若是有心回信,我们也可以等着再送回去,毕竟晚上还要回城,顺手的事。”
老太太连声应了,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写得慢,有几件事要细想一想写给她看,二位可否来老身家里小坐休息,又或者在城里闲逛一番,一个时辰以后再回来?”
“自然。”
-2-
衢州乃是东南阙里,南孔圣地。
这儿不仅大兴儒风,有好几家出名的书院,附近依傍仙霞岭怀玉山,出了许多修仙得道的高人。
蔺竹以前来过两三次,但都是囊中羞涩,走马观花看过才算。
他现在骤然有了进账,终于能去买喜欢的书,见到书商也能开怀畅谈一般。
不过大雁毕竟是雪尘打来的,钱也应当多分他一些才是。
从书舍里出来,又抱了方新砚台,银子还剩许多。
“哥,你想买什么?”
魔尊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茶馆。
那儿洋溢着糕饼香气,还有说书人拍了惊堂木,正在滔滔而谈。
蔺竹也喜欢听说书,登时带他一起进去。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
“来来回回老是这些,”有前排客人丢瓜子皮到台上:“换个讲!”
“对啊,来点新鲜的!”
“讲那个贵妃吃荔枝,或者讲那个和尚睡妖精!”
全场哄然大笑之际,说书人抹了把脸,又拍一回惊堂木。
“诸位贵客,小的不才,今儿就挑个从来没讲过的新故事!”
“话说顶有九重天,底有十八狱,万众生灵,各有各的去处。”他竖起一根手指,卖弄玄虚道:“阳寿已尽的鬼,便要去阴曹地府听候发落。”
“倘若未尽,要么去黄泉幽都熬尽寿数,再寻转世往生。”
有看客口里叼着筷子,插嘴问道:“啥叫阳寿未尽?”
“这你都不知道,”旁人笑道:“横死的呗,判官批你寿八十,你七十五被野狗咬死了,不得在地府再呆五年?”
说书人趁机喝了口茶,喘匀气道:“正是如此,但还有一事,诸位有所不知。”
“在天与地之间,有一混沌界,名唤忘世渡。”
“疯魔妖邪堕落此处,不愿往生的孤魂亦投奔此处,时间长久便也声势壮大,越发凶险。”
“其中有邪魔自封为尊,占了山头世代承袭,如今便轮着一位凌穹魔尊,手下有十万凶兵,性格更是一等一的暴烈!”
蔺竹听得津津有味,旁侧的解雪尘敛了眸光,安静喝茶。
他清楚后头要讲什么。
怕是有好事道人窥见天机,把其中的变故讲来人间,少不了多嘴评说几句。
说书人讲得轻快,从上任魔尊的暴虐无度说起,讲到手足相残血腥争位,再讲妖魔祸世,抢掠杀戮,如何如何的惨绝人寰,不得好死。
一桩桩罪事错处都批判的差不多了,他又画风一转,讲天庭如何巧设和局,明面上像是不再过问忘世渡的存在,实则暗埋内线,里应外合杀了个穿。
讲到魔尊被剜出心肺劈死在那云波崖上,众人纷纷大声叫好,各个举手示意再加两个果盘,听着相当过瘾。
解雪尘听得荒凉可笑,起身出了茶馆,无视身后那些大叫痛快的声音。
蔺竹下意识跟了出去,走之前还多听了两句,顺手把瓜子抄进怀里。
吃不完也得带走,都花了钱耶。
“刚才的故事,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
“唔,随便听听,没《三侠五义》写得好。”
他们接了老夫人的信,再度乘云回元宝村,路上天色已暗,在高处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火光。
蔺竹怀里抱着麻布裹好的新书砚台,手里攥着老夫人的回信,站在解雪尘身后,又望了一会儿。
他这样的人物,会觉得冷吗。
还是从来有符箓傍身,不会病也不会冷?
书生犹豫一刻,还是开了口。
他直觉该说这几句,也许能使他心宽。
“刚才那个故事,说书人讲到魔尊幼时便善于手足相残,足可证其罪大恶极。”
前头的人气息更冷,不予半声。
“可是,我觉得不对。”
蔺竹蹲在云间,细看晦暗暮色下的人间灯火,低低开口。
“兴许他的兄弟父母,也对他痛下过杀手。”
“世皆良善,惟他执刀,兴许那便是恶。”
“可倘若世皆执刀,逼他良善,又是哪门子的道义?”
云落在知县家门前,解雪尘敲了敲门,家丁伸手接了发觉是老夫人的回信,又惊又奇。
两人乘着夜色回家,仍是一前一后地慢慢走。
蔺竹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我这样想,便和你想的一样,你不会那么不高兴。”
男人终于开了口。
“自作聪明。”
“唔。”
“不过我没有不高兴。”他罕见地解释了一句。
蔺竹并不信他。
“你哄谁,看看你那眉上川字,瞪着眼能吓跑小孩了。”
魔尊蓦然停了步子,露出极和善的笑容来。
“是这样,”解雪尘微笑道:“我若真是不高兴,你刚才已经从天上摔得稀烂了。”
蔺竹猛然被口水呛住,咳了半路。
直到走到田边,他们才看见家里竟然亮着灯。
不仅亮着灯,还有个女人站在院子里,正泼水洒扫,忙活个不停。
蔺竹看清的下一刻脸都白了,拽着解雪尘往旁边逃。
并没拽动。
“她是谁?”
“我二姨妈,”蔺竹憋着气道:“今晚咱们找个客栈休息吧,先不回去了……”
男人仍是未动,继续看院落里的动静。
“二姨妈怎么了?”
“她,她哪里都好,特别好,非常好。”
“那便去。”
蔺竹本来想自己扔下他先溜一步,一晃神像是领子被人拎起来,不由自主地往里走。
康存真刚给菜畦浇完水,转身就看见他,不悦道:“怎么才回来!”
魔尊走在后头,已经闻到了煮米酒的香气。
跟书生一比,这位才算是真正会过日子。
不仅是猪圈菜地里外全都拾掇好了,灶上还温着汤羹菜饭,一应俱全。
“我介绍一下,”蔺竹小声道:“这是我朋友,解兄,这位是我二姨妈,你可以叫她康二姨。”
康二姨瞧他们一眼:“这是你捡回来的那个人?”
“嗯,已经治好了!”
“行了,洗洗手吃饭吧。”
蔺竹忙不迭连声道了谢谢,和解雪尘坐到小桌边。
解雪尘面前的饭添得很满,肉菜也摆在他这边。
书生面前不仅摆了一碟菜,还额外放了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
“今儿我过来,也是货栈忙完一阵子,难得松口气。”
康存真身上有股女商人特有的豪横,气场足声音洪亮,非常强势。
“一是检查你家地窖挖好没有,果然是一铲子没动,也没见着晾肉熏鸡。”
“夏天你打算吃什么?嗯?烂掉的霉菜还是发臭的肉?”
没等蔺竹说话,她伸手把药碗一推,掷地有声。
“第二,你把这药给喝了。”
蔺竹可可怜怜地卖惨:“都喝了十几方药了,也没见着好是不是,再喝胃要出毛病了……”
魔尊终于真诚提问:“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啊,”康存真冷笑一声:“胆子小。”
“一上考场,屁事都没有能把自己吓得尿裤子。”
“那是我十岁考秀才的时候!我早就不尿裤子了!!!”蔺竹抓狂道:“还有别人在呢二姨你别乱讲好不好!!”
“十岁中的秀才。”康存真不紧不慢道:“十三岁中了举人,十六岁去京城会试一次不中,十九岁去京城二次不中,你二姨贴的路费是不是都折在尿里了?”
魔尊在旁边听得难得安静,还接过药碗嗅了一下。
里头像是有什么混沌物质,不明细腿一闪而过。
蔺竹打了个寒颤,努力保证:“二姨,我是没出息,我在努力克服了,相信偏方是没有好下场的。”
二姨露齿一笑。
“你喝下这碗薏仁黑姜□□汤,我立刻就走。”
蔺竹立刻转头看向解雪尘:“我许愿,我现在就许愿,我许愿这辈子都不怕考试。”
“晚了。”魔尊把药汤递回他面前,难得纡尊降贵地把碗喂到他嘴边:“喝吧。”
惨叫声飘荡在合村前后。
庄稼汉提着灯在田里捉田鸡,听着声停了一会。
害,小蔺又喝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