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1 / 1)

前传

我带了一身伤回酒窖,垂头丧气的。小狐狸不声不响跟在后头,眼光似乎能从我后背剜出个洞,小样儿的身上胎毛都没褪,脾气便这么大,这往后可如何了得哇。

路边的那些个低等的仙、不入流的妖见了我,吃吃发笑。

几个素质不甚好的还当面指指截截:

那酒娘,便是酒窖专酿黄莲酒的那位,一重天出了名的破落户。

倘若问一重天哪个最不修边幅,非这位莫属,连性情极好的酒酿仙子亦是无法,训了数次,仍旧不肯好好穿衣服。

啧啧,穿衣服不喜欢扣扣子

啧啧,一姑娘家整天捋着袖子露胳膊肘儿

听说给祗莲帝君打出来了,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好罢,我碧止,一重天上最低等的仙、一个小酒娘,今儿干下了一宗丑事。

三重天外的祗莲帝君纡尊降贵到一重天主持佛道论法会,我搅黄了人家的场子,还没脸没皮、色胆包天企图色诱祗莲帝君,帝君一怒之下,便将我乱棍打出来了。

天知道,我冤哪。虽说这祗莲帝君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还不至于让我迷恋到色迷心窍的地步。今日这宗公案,完全是由一粒不扣的衣钮与一截胳膊肘儿引发的误会。

须知这酒娘差事是件体力活,服饰统一高领盘扣,不比那二重天上管跳舞弹琴的仙娥,身上就缠条绸带,清凉清凉的。虽说这衣着保守自有保守的好处,裹得严严实实的仙气不易外泄,积年累月还能少修练几年。可我嫌弃这最上面的一粒扣子勒着脖子,于是便解了;至于挽着袖子,那是因为干活方便。这□一说,真真是无中生有。

之所以闯到祗莲帝君瑞气千条的仙驾下面,不过是想问问帝君他老人家,究竟是他家哪一个这般缺德,留了阿寒这个种却不管死活。可是话没说完,便给打出来了,仙家无情哪。

唔,忘了说明,祗莲帝君他是九尾天狐一族的君上,小狐狸阿寒的同类。

说起阿寒,不得不回朔三百年前。

当时正逢我天劫,九九八十一天的应劫差点让我魂飞魄散。师兄找到我的时候,我已不知道在一重天边境大红崖上昏迷了多久,怀里死死抱着一颗玉石质地的蛋。

这颗蛋吸食日月精华,昼夜以我仙气滋养,12年后,竟卵化破壳,孕育一头白色九尾天狐出来。

一出世,小崽子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拱我,奶声奶气管我叫娘,差一点令我泪流满面。

小家伙,你碧止姐姐还是个未曾嫁人的大黄花哪。

且不管如何,从抱了这颗蛋那时起,教养这个小东西仿似成了冥冥之中的天命。我为此只差点把心操碎,自问这操心程度可以培养出一头温驯娇憨、举世无双的可爱小狐狸出来,偏偏事与愿违,这小家伙越长越愁人,脾气也越来越孤僻,隐隐有向那冰山发展的趋势。自他一百岁不笑了之后,我时常忧伤望天。

天界分三重天,越往上,品阶越高。这一重天是整个天界最不入流之地,妖仙混居。我在天界只有一个熟人,那便是师兄。

师兄生得俊俏,仙越修越好,只人品一样却越修越缺德。说话刻簿,最喜爱做的事情便是拿捏我的痛处令我伤情,举个简单例子,每到一重天他便说,一重天出来的仙妖有三气,灵气霸气匪气,师妹身上虽半点灵气也无,但这匪霸二气,端地璨灿夺目。

他比我早飞升了几百年,如今已在三重天的天枢星君麾下混了个差事,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却沦落到一重天此等人妖混居的地方,做个最下等的仙。酒娘这个工作,还是托师兄走的后门,只要提起此事,我便觉人生四大皆空,眼前一片黑暗;而师兄照例要捶胸顿足、热泪盈眶:

师妹,为兄知你屈居在这一重天心里憋苦,可你也不能三百年如一日,酿出的酒都是苦的啊。你让为兄在那酒酿仙子面前,如何挺胸抬头?

所谓黄莲酒,便由此而来。开始还有几个不信邪的过来品尝,下场便是一口全喷了出来,很快整个天界没人愿意喝我酿的黄莲苦酒。

整整三百年,我酿的是酒,倒出来的是纠结。

曾经忍受不住恳求酒酿仙子给我换个活计,给师兄知道后狠是臭骂了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批评我说,你傻是不傻,知不知道隔壁做荞面神仙饼因为饼做得太好吃,铺前排起长龙,只好没日没夜地做起饼,最后竟做呕了血。如今没人来喝你这酒,你不是乐得清闲么!

我仔细一想,可不如此。果然还是师兄道法高深,看得通透。

只是这闲虽好,闲得过了,又是个病根。只要想起我那无人欣赏的苦酒,我便惘然不已,愁苦万分。

我还记得那一晚正对月抒怀,黑暗里一个声音问:这里可是酒窖?

我虽看不清这位仙使模样,但从他周身散发的浩渺紫气,便知面前定是一位尊贵上神,我岂有不讨好奉承之理。

那位上仙说:既是酒窖,便斟一杯来。

这真真是三百年来,听到的第一声天籁!

我原地挣扎了一下,思考着给上仙喝我酿的酒与讨好上仙之间是不是存在必然的矛盾。最后跃跃欲试的心战胜了说不可以的理智,我斟了一杯据说堪比胆汁的黄连酒,屏气敛息地放到上仙面前,心怦怦直跳。

上仙垂头啜了一口,我的眉尖便跟着耸一耸。

不愧为上仙,竟然没有像一般仙僚那样吐了出来。就算只一口,已令我激动万分。

再然后,我愕然地睁大双眼,看着上仙复又垂头,轻啜了一口。

上仙他老人家不觉得苦吗?

这真是三百年来、三百年来第一个奇迹啊!

这狂喜又辛酸的感觉,让我心潮狠狠起伏,傻在原地。而上仙在黑暗里亦是默然,一点一点优雅地喝,直至一杯见底。

清风拂面,虫声唧唧。

很久之后,我醺醺然,有些找不着北地附身过去,想问上仙是否再来一杯,出口却成了,滋味如何?

上仙沉吟了一下,那声音在夜风里说不出的清冽好听,这酒是你酿的么?

是。

唔,苦得很。

待我回神,上仙已乘着清风消失无踪。

上仙的诚实着实让我郁卒许久,原本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几日之后,他又出现在黑暗之中,又是默默喝完一杯酒,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某一夜,我卧于甑桶之上正呼呼大睡,给突如其来的存在感惊醒,猛睁眼发现在广寒宫脉脉辉光沐照下,一俊美男仙赫然立于眼前,但见他身体微微前倾,眼光灼灼,似有千言万语。

竟是那位喝酒的上仙。

先前在黑暗里只听上仙其声,又见其身形高挑纤瘦,隐隐便觉得是位好看的男子,只万万没料到正面会是这么好看,骤然间还离得这般近,一时便有些控制不住胸腔内那颗心,扑通扑通撞大钟似的撒欢。

再联想上仙这阵子的奇怪举动,一时鬼迷心窍,竟觉得,上仙他,似乎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只要想起当时我竟产生了那样的绮念,我便想一头撞死在山洞前。

事因今日看到的祗莲帝君,赫然便是这位时常过来喝酒、认识了将近大半年的上仙!而我也真真丢人,面对仙驾上高高在上、清冷如月霜的祗莲帝君,竟神经搭错线了地想上前理论,还理论那么不靠谱的问题。我完全不明白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觉得阿寒的受遗弃应该由一族之王的祗莲帝君负起责任,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神兵们挥舞着拖我出去的时候,我看到御座上的祗莲帝君往我方向望了一眼,那一眼的冷意,像一桶冰水,生生将我浇个透心凉。

究竟我那晚是病了还是眼瞎了,竟从祗莲帝君冷漠的脸上看出脉脉含情来,还为此很是窃喜一番。会错意便罢了,还错得如此离谱!

我悔不当初,羞愧欲死啊!

待师兄过来瞧我,我已在自己那间小竹屋里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

师兄说:你倒真睡得下,如今连那蟠桃园内的树蛾子都知一重天出了个女流氓,这件丑事便且放一旁,我只问你,你是看中了祗莲帝君哪点?师兄竟说得一脸沉痛。

我开始抹泪,因睡过头了,眼泪有些止不住,柔肠百结状对师兄说:师兄莫再说了,如今我一脑门官司,又悔又恨,难以自处,就连这小东西,我一指地上的小狐狸,亦三日不曾理会我了。

师兄倒是很想答理你,只是来了两次,有人总睡得像猪一般。师兄一脸抽搐,看起来很有暴打我的冲动,最后只狠狠叹息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品阶低下的仙冲撞了祗莲帝君,打几棒子便能揭过么?唉,何时才能改改你这散漫性子?

师兄这最后一句,成功唤起我的忧患意识。等他走了,我便陷入无比苦闷之中。

待到半夜,神使鬼差又来到往日与祗莲帝君见面之处,心想,祗莲帝君啊祗莲帝君,我虽做事鲁莽,可你白白喝了我半年的酒,见面竟连一句话也不待我说完,便遣人撵了我,毫无情面可言,忒不仗义。罢了,我碧止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今后还如从前待你便是,你,应当不忍心再惩罚这般委曲求全的我了吧?

可祗莲帝君没来,我吹了半夜的风。

隔夜,明明告诫自己不可再去了,可不知为何,到了那个时间那个点,又管不住自己的脚。只是去之前变成了赌咒发誓:哼,他若敢再出现,我定然不假辞色相对,好让他明白,一重天的碧止虽混得不好,可心气高得很!

结果,我又灰扑扑吹了一晚的风。

第三日,师兄过来,没了往日从容的样子,一见面就问我:你究竟怎生得罪了祗莲帝君,竟惹得他这般恨你,把状直告到天帝案前,一定要把你罢下凡间。

啊!我真的就地惊住了。

天帝可准了?

唉,准了。想必旨意很快便下来。我央了天枢星君到天帝面前求情也无用,便先溜了过来瞧你,提前说与你知晓。

天帝啊天帝,你老人家忒不英明了!

这一回我倒是哭了个踏踏实实,扯着师兄的袖子满心惶恐地问道:师哥,那,天帝他老人家有没有说我何时才能回来?

师兄摇头,伸手拭了拭我的泪水,突然把我抱住,沉声说:师妹,最不济重新修炼便是,师兄一定会帮你。

我泣不成声,问题是那刻苦清修,背诵术咒法则的日子,我是一日也不想再过了啊!

祗莲帝君啊,小仙不过不小心冲撞了你一下,你有必要这么赶尽杀绝、睚眦必报么!

今儿我这冤比天高、比海深,血泪一腔。

师兄走后不久,便有一位司刑法的星君领着天兵来到竹舍,宣读天帝的御令,果真是要将我罢下凡间。末了还问我可服,此时我已深深陷入一种叫自认倒霉的消极情绪之中,不可自拔,焉有不服之理?

只是猛一回头,看到小狐狸蹲在门框一旁,木木愣愣地望着我。

我瞬间像给当头打了一棒,心房紧缩。猛抱起小东西一通乱揉,说:我已央了酒酿仙子与师兄二位好好照看你,你莫乱跑,姐姐总会回来。

司刑星君便押了我,竟是朝那西方昆仑天宫而去。

历来罢下凡间的神仙,皆是往那南天门推下。仙界通往凡间的路只此一条,没听过还能从昆仑天宫过去的。我一头雾水,想问一问,可那星君却酷得很,不理不睬。

腾云驾雾之间即到昆仑之墟,昆仑天宫在紫霞明灭之间殿宇漠漠,宝相庄严。一名垂眉老君走了过来,朝我打拱道:仙姑往这边请。我给这位看来品阶不低的仙使弄得发蒙,这这这,他朝我行礼作甚?

垂眉老君将我们带至一处仙障栩栩的大殿,我猛地一抬头,看着殿门中央书写着天机镜三字,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偏偏一时想不起来。正自怔愣,面前突地白光大起。

我下意识遮住了双眼,余光看到自己的身体迅速地消失在那束强光之中。

我便这样下到凡间。

奇的是,除了一身蹩脚的法力被封印了之外,我对那段仙界的记忆没有消失。

这一时期,凡间隐匿在红尘深处、被那凡夫俗子称之为仙人之乡的几处高山重镇,求仙问道者众多,时时有奇人出现,渐渐自成派系。又有那邪魔歪道,蠢蠢欲动。

我附身在一名十六岁少女身上,睁开眼迎来的第一件事,便泪流满面地发现,自己倒在那荒郊野外挺着个大肚子,竟是名孕妇。

也不知怀的是哪家男人的孩子。

罢了,有幸能在本仙姑之凡体上落胎的,算这娃儿一段造化。

待生下那孩子,稳婆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问我,要取个什么名字。我脑门灵光一闪,说,便叫阿寒吧。

然后,自那之后又是好几年。

某一天,我又遇到了祗莲帝君。可那时他显然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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