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霜心弦绷紧,呼吸也屏住。与阿诗相视而望,阿诗亦是屏息不敢擅言的模样。
门外,皇帝颔首:“正是。妙心师父那日忙于礼佛,顾不上尝那点心,才送给了阿敏,谁知便出了事。”
语中微顿,他喟叹道:“在那之前,朕与妙心师父也不过见过两面,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竟就出了这样的事,宫里倒是消息灵通。”
风轻云淡的口吻显在暗指此事并非是“误用”了发芽的阳芋,亦有几分怨太后胡乱护人的意思。
顾清霜定下心神,只作并未在听,提步走向殿中央高大的金佛像,跪到蒲团上,安静下拜。
太后口吻淡淡:“你既知宫中是非多,少往这千福寺跑便是,自能少生事端。”
皇帝声音发沉,显然不快:“母后。”
“罢了。”太后缓息摇头,“知道你不爱听,偏就吃她那一套。哀家如今是说不了你了,你看着办吧。”
说罢太后提步离开,皇帝自也随着离去。母子两个都没再说话,只余脚步声渐行渐远。
阿诗兀自忍着,直至那脚步声完全瞧不见了才扭头去看。殿外已空荡无人,殿里除却她和顾清霜也再无其他女尼的身影,她便悄无声息地连蒲团带人一同向顾清霜蹭近了两分,声音低若蚊蝇地开口:“姐姐……”
顾清霜叩过首后已将佛经供至案上,也奉了香,现正阖目念经。听音她没正眼,嗯了一声。
“……太后娘娘耳聪目明,万事皆知,宫里没有瞒得住她的事。”阿诗咬一咬唇,“现下她已对姐姐留了意,姐姐再拖下去,会不会夜长梦多?”
顾清霜睁开眼睛。
是,阿诗说得不错。方才太后那些话虽多是冲着云和郡主去的,但初时提到仪良使与她的瓜葛,便已足够让人心惊。今上的后宫,她不必平白怕谁,太后却是宫中一切阴谋阳谋的“过来人”,让人不得不多加留意。
眼下,因着来往不多,太后或许还只是觉得后宫善妒,又或觉得是皇帝处处留情才让后宫这般心神不宁。可来日她与皇帝间的“偶遇”若是多了,太后必定都看得懂。
女人心里的诡计,或许常能骗得过男人,却难以唬过旁的女人。
就像是男人有些花言巧语,注定只哄得住那些愿意信他的痴心姑娘,落在旁的男人耳中多有可笑意味。
顾清霜徐徐缓了一息:“却也急不得。”
阿诗微滞:“那……”
“近来你我都勤快些吧。”顾清霜斟酌着,“常去瞧瞧尼师们身边有什么活,有能帮一把的地方就帮上一把。”
这办法说不上聪明,却有用,更要紧的是瞧不出错,日后不管谁问起来,饶是寺中女尼也说不出她的不是。
——皇帝要陪着太后在千福寺里小住几日,宫中也很有几位嫔妃姑且留在了寺中。寺里自然而然地忙了起来,她们此时突然变得常去尼师们跟前帮忙,也只叫人觉得是有眼力见,而非莫名的殷勤。
是以自翌日开始,顾清霜便与阿诗轮流在外走动,到了第三日傍晚,阿诗匆匆寻进禅房:“姐姐。”
顾清霜搁下茶盏看过去,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净尘师太刚交待下来个事,说让姐姐去给皇上送膳去。”
“送膳?”顾清霜拧眉,这事她倒不是不愿干,只是奇怪净尘师太缘何要专门将这事交待给她。
“嗯。”阿诗点头,“说是……皇上今儿个一直都在郡主那边守着,还连宫人们都不让进屋。师太怕……怕去送膳的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觉着姐姐是尚仪局出来的,更能料理妥帖。”
顾清霜一时哑然,哭笑不得,只觉皇帝这般“专情”真是太给人惹麻烦,直逼得自幼就在佛堂长大的净尘师太要去担忧那等男女之事。
她一时也想躲着。净尘师太担忧的那些事,她自也怕撞见。即便出自尚仪局能让她得体应对不必惹祸上身,可若真撞上那些有的没的,自己这条路可就算是断了,怕就真只能在千福寺了却残生。
只是,现下好似也没别的法子。
顾清霜只得站起身往外走,行去膳房那边。千福寺的膳房自有一班女尼操持,圣驾来此时就算带了御膳房的人,也仍要守千福寺的规矩,只能做素斋,一应荤腥皆不能有。
阿诗跑这一趟传话不免耽搁了时间,顾清霜走进膳房时膳已全然备妥,食盒都已装好。纵使寺里一应吃食都从简而为,从简全素的御膳也足足装了两大食盒,她与阿诗各自拎起一只,便往云和郡主那边去。
自踏进云和郡主的院门起,两个人就都悬起了心。
顾清霜细细想了一遍,按说这送膳应该也是见不着圣颜的,她们只消将食盒送去房门口,交给近前侍奉的宫人便是。但净尘师太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就算见不着圣颜,那万一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动静,不也还是叫人惶恐?
好在直至进了内院,她们都没听着什么,院子里安静的好似无人之境。
顾清霜目光自几株白梅间穿过,看见袁江与几名宦侍一并守在正屋门口,遂与阿诗一道走过去,微微欠身:“贫尼前来送膳。”
“哟,妙心师父。”袁江含笑躬身,伸手接那食盒,“不劳师父了,咱给送进去就行。”
“辛苦。”顾清霜客客气气地将食盒接过去,阿诗手里那只也自有旁的宦侍接过。另有人上前叩门,转瞬便听屋里想起清亮女音:“谁!”
是云和郡主的声音,却比往日听着尖锐,还夹杂轻颤,显得虚。
稍稍一静,这声音又说:“别……别进来……”
顾清霜怔怔,上前轻问袁江:“郡主怎么了?”
袁江苦笑:“郡主病了好些日子,本就体虚。昨日又经梦魇,彻夜不得安寝。”
顾清霜:“皇上整日守在这,是为这个?”
“自是。”袁江点点头。
那倒是净尘师太多虑了。
顾清霜心神一转,又上前半步,不等袁江反应,抬手叩门:“郡主莫怕,我是妙心。”
“你走!”屋里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惊惧,声嘶力竭之后急转而下,转为娇弱啜泣:“你们都容不下我……你们都容不下我……”
顾清霜锁眉,余下的话都暂且忍回。
一门之隔的房里,外屋中空荡无人,内室中宽大的拔步床靠在墙边,南宫敏喊完那一句就好似失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柔软地委顿下去。萧致坐在床边,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略显无措,良久才试探着开口哄劝:“不哭了。你整日滴水未进,多少吃些才好。”
说完他就要起身,可刚一动,南宫敏就猛地将他衣袖攥住,满目的不安:“不……致哥哥,别走。我怕。”
“不怕。”他的口吻极尽温柔,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将一缕秀发捋到她耳后,“只这两步路,我接了食盒就回来。不出去,也不让外人进来。”
南宫敏仍是惊魂不定的样子:“那妙心……”
“妙心也只是无辜受害罢了。”
“不是……不是的。”南宫敏的声音变得激动,“让她走,让她走!我不想再看见她!”
这句话之后,屋里静了一会儿。
房外,顾清霜的黛眉蹙得更紧了些。周遭过于安静,云和郡主的每个字听来都无比清晰。两旁的宦侍们神情都变得不太自然,连掌事袁江神情也有些僵硬。
顾清霜心里斟酌着轻重,房门在面前吱呀打开,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颔首:“皇上。”
皇帝向她手中的食盒伸手:“给朕吧。”
他这样说,令顾清霜顷刻里更加确信屋里一个宫人也没留下,他在亲力亲为地照顾云和郡主。
这样的分量,云和郡主“不想再看见她”,他该是会答应的。
顾清霜欠一欠身,依言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他又伸手要接阿诗手中那只,她淡淡等着,待他要阖上门回去,才忽而开口:“皇上。”
萧致脚下顿了一下,目光再度投向她。
顾清霜平平静静地垂着眼睛:“贫尼方才得闻郡主所言,想请皇上以郡主平安康健为先。”
她的语气认真诚恳,好像全然没有探知他的心事,全然不知他在心里多半已先让她走了,反在担心他不理睬南宫敏所求之事。
她微拧着眉头,好似眉心里填满了愁绪:“贫尼知晓皇上至仁至孝,必不愿违背太|祖皇帝祖训。可皇上容贫尼说句大不敬的话——佛家慈悲,总是要以生者为重。如今云和郡主玉体欠安,万般祖训想来也都可……都可宽容一二。”
“贫尼如今是出家人,幼时亦是寻常人家吃过苦的人。换个地方清修,于贫尼而言也都使得。”
“若是外面议论起来……”她略微苦恼了那么一下,就盈盈抬起头,剪水双瞳望着他,真诚无限,“贫尼不懂政务,但皇上素来英明有担当,贤德之名在外,这点子事大约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左不过是儒生们会说些难听的话……”
“若如此……”她一咬嘴唇,“贫尼愿自请离宫,去旁的寺院修行,以保全圣誉。”
一瞬之前,为旁人退让的委屈、为大局顾虑的坚定,俱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合着背后的残雪、青灰发暗的天幕,一股子苍凉衬得眼前身影娇柔又冷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