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国府。
天气在日渐变暖,仇烨却依旧披着厚厚的裘衣。连月缠绵病榻,使他身体各处都迅速衰老了下去。这位青狼部的英雄,已不复昔日的孔武强壮。
“君上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从棋笥里拈出一粒白子,搁到了棋盘上。
两任狼帝,仇烨皆担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柱国之位,其在天狼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仇风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年轻的狼王还未崭露头角,仇烨一直是天狼的实际掌权者。也正因有仇烨坐镇天寰城,厮杀成一盘散沙的天狼十六部才没有彻底灭绝在同族的屠刀下。
昭炎坐在对面,紧随着落了黑子,才道:“全赖叔父支持与信任。”
仇烨良久没吭声,直到棋局成了大半,问:“我听说,你拿两城换了一个博彦血脉回来?”
“是。”
“你做的很好。”
仇烨抬头,不掩赞许:“世人多逐眼前微末小利,你能目光长远,这很好。只是,为什么非要以联姻的方式,要从那小狐嘴里逼问灵碑的秘密,直接关进锁妖台就是。”
“是为了报复博彦?”
“可就算只是当个娈宠养的身边,恐怕也会招来很多非议。如今国中局势未稳,天狼十六部又蠢蠢欲动,这于你没好处。”
昭炎不紧不慢的落下一子,道:“叔父误会了。”
仇烨以为他改主意,暗松口气,认真听他说。
昭炎道:“谁说本君要将他当娈宠养着的。”
“本君已决定,要立他为后。”
仇烨手中棋子砰得落了下去。
“咳咳。”
素来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大柱国剧烈震咳起来,吓得一旁管家急忙跪下去为主人喂茶抚背。
仇烨把人推开,惊怒不定的望着侄儿,道:“你糊涂!你君父的教训,你还没吃够么,如今难道还想重蹈覆辙!”
“不,叔父又误会了。”
昭炎轻敲着棋子,道:“本君要立那小东西为后,不是为了私情。”
仇烨不解:“那是为了什么?你可知一国后位意味着什么,岂可儿戏。”
“正因为本君知道意味着什么,才要这么做。”
“立后代表振奋民心,代表稳定朝局,代表向整个仙州宣示天狼国威,正因此,本君才要涂山博彦的血脉来做本君的王后。”
仇烨目瞪口呆,犹如听到天方夜谭。
“茶来。”
仇烨高声吩咐。
管家立刻战战兢兢的端上两碗热茶。
国君与大柱国发生争执,像他这种倒霉角色,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沦为炮灰。如有可能,他真想先找个地缝进去躲一躲。
昭炎先给面子的饮了口茶水,才慢悠悠开口:“一则,此战告捷,本君让狐族以联姻的形式将涂山博彦的血脉当做战利品献于天狼,无论立后立妃,都是振奋民心。”
“二则,如今天狼十六部都盯着后位,挤破了脑袋想把自己人往本君后宫里塞,本君无论选哪家的人做王后,都势必要得罪另外十五部。与此如此,倒不如一视同仁,全部舍弃。是为稳定朝局。”
仇烨听到此处忍不住反驳:“即便如此,也可以在朝中清贵之家中选,为何一定要选博彦的血脉。”
昭炎笑了声,反问:“有十六部虎视眈眈,叔父觉得,朝中有哪家清贵敢冒性命之危将女儿送入后宫。”
“就在数日前,司祭台厉傀的夫人带女儿去灵境试炼,路上不小心撞着个跛脚的道士,那道士为讨好主家,当场批了一卦,信誓旦旦的说厉氏女命中主凤,将来必富贵无双,第二日,厉夫人和女儿就双双暴毙在灵境里。叔父不会没听说吧。”
仇烨点头,见他人虽在外征战,却依旧关注着国中形势,心中甚是欣慰。问:“就算前两个理由勉强成立,那第三个呢,你把博彦血脉立为王后,跟宣示国威有何关系。”
“当然有。”
昭炎俯瞰棋盘,眼底带了丝冷意:“如今天狼虽牢牢占据了仙州西境,可恰如此局,进有余,后劲不足。”
仇烨听出侄儿弦外之音,暗沉的苍眸骤然一亮。
年轻的头狼正野心勃勃,锋芒毕露,已然迫不及待的以整个仙州为局,大试锋芒了。而他,却还在整日为西境这一隅殚精竭虑。老了,真是老了。
仇烨端起茶碗暖了暖手,又拢住裘衣往椅背上一靠,道:“你接着说。”
昭炎道:“在过去数百年里,天狼都是靠武力征伐四方,令各部臣服,这固然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手段,但并不是最长久的手段。武力可以镇压住反抗,却无法征服民心,即使灭了对方的国,占领了对方城池,也是后患无穷,冲突不断。”
“仙州内大大小小一百八十多个部族,为了争夺土地和稀薄的灵气,几乎每个部族间都发生过流血冲突。天狼亦不例外。如今各部惧玄灵铁骑如虎,一旦大军压境,许多弱小部族都是因为昔日旧怨忌惮天狼复仇,不得不殊死抵抗,造成了许多无谓牺牲。”
“本君让博彦血脉来做天狼的王后,就是要昭告天下,只要各部诚心归降,天狼皆会不计前嫌,真心接纳。”
仇烨默了半晌,道:“你长大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立后的事万万急不得,在你有十足把握安抚住天狼十六部之前,绝对不能透出风声,否则无论是你的帝位,还是那小狐的性命,甚至是天狼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都会遭遇极大危机。”
“还有,灵碑的秘密,也须尽快问出来。现在朱雀、蚩尤、禹三族各据三城,全放了重兵在青丘,为的就是狐族的灵力。万一他们找到别的法子,先下手为强,你的宏图大志统统都不必谈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须记住。狐类狡诈,最无情无义。你现在可以利用那小狐来振奋你的民心,宣示你的国威,但万不可付以真心,待大业得成,必须立刻舍弃。”
“叔父时日不多了,在此之前,你要让我看到你的决心。那样即便我来日到了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你若顾忌名声不好下手,就把人交到叔父手里,叔父代你审。”
昭炎目光深了深,却没接这茬,只道:“不必了,不过一头半开灵的小东西,本君自有无数法子对付。哪里敢劳驾叔父出手。”
昭炎一离开,仇烨便召来府中密卫,问:“北宫那边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密卫道:“回大柱国,一切如常,君夫人一直呆在宫中,未出门半步。”
“也没其他人进去。”
“没有。”
仇烨点头,道:“继续盯着,但有异常,立刻报与我知道。”
密卫领命退下。
仇烨打量着逐渐昏暗下去的天际,沉沉叹了口气。廊下灯火已经次第亮了起来,落在他浑浊苍老的双目里,闪动着凌厉光芒。
有些事,必须由他出手解决,才能永绝后患。他也才能放心离开呐。
回宫已是深夜。
阴烛都以为君上今日不会过来了,忙带人迎上去,为昭炎解掉落满露水的裘衣,交给小内侍烘烤,又亲自为君上扫掉靴上尘土,嘴上说:“刚回来就忙到这个时辰,君上要顾念身体呀。”
内侍们惧于国君威严,都无声伏跪在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昭炎大步进了殿,接过阴烛递来的热茶抿了口,问:“人呢?”
阴烛道:“在寝阁呢。”
“君上没回来,就一直等着,没偷懒自己睡。”
“还算听话守规矩。”
昭炎听到这个评价,哂笑不语,径自掀帘入了寝殿。
少年果然身穿喜服,披着那件红色斗篷,乖乖巧巧的坐在喜帐内,从头到脚皆藏的严严实实,唯一截纤长羽睫在烛火下闪动着细碎光芒。
石头本在打盹儿,见昭炎进来,吓得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昭炎走过去,直接呼啦一下先把斗篷扯开了,紧跟着就探手往少年腰侧探去,长灵习惯性要躲,被他按住,道:“怎么?阴烛没教你要怎么伺候本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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