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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初恋与挚爱(1 / 1)

傍晚时,銮驾走在回春和殿的宫巷,途径垂花门,一群宫女内监跪在前头拦驾,领头的是思华殿的领班宫女青禾,哭泣道:“陛下,求您去看一眼顺仪娘娘吧,已病了多日,高烧不退,又不思饮食,只怕不好了。”

皇帝坐在舆轿里,清冷的声音:“没有遣太医诊治吗?”

青禾悲泣道:“皇后娘娘派了郑太医她们会诊,药吃了许多不见成效,太医说娘娘是情志不舒,久郁在内,养成了症候,当年生容公主伤了根基,气血亏虚,可怜娘娘这几日水米不进,瘦的只剩衣服架子了,陛下,汤药治不了心啊。”

皇帝摩挲着指间的扳指,眉峰挂着迟疑,思忖一阵,让銮驾改道思华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思华殿的帘幕与别处不同,不是湘竹,也不是蛟绡纱,乃是云母水晶珠,从内殿到外殿铺天盖地的晶莹透剔,涎玉沫珠垂下,如流瀑轻泄,风吹叮咚微响,日光层层透进来,折射在内殿的一物一器,潋滟成七彩虹霓。

侧殿静谧无声,宫女们各自侍立着,垂颔肃目,铜胎三层掐丝珐琅彩熏笼焚着百和香,难掩浓重的药味,西侧一个圆月格栅门,直通后头小院,也挂着晶珠帘,院中砌红堆绿,四季供着珍花异草。

女子斜躺琉璃榻上盖着织锦小毯,散着发,形容憔悴,面颊竟无一丝血色,下颔尖尖如刀削,见到他来强撑着要起来,皇帝忙过去将她按下:“你病着,不用多礼。”

复而躺下,轻柔的发散在枕上,女子一双眸子已盈盈噙了泪,淡淡的两弯眉胧烟含颦,恬淡清秀的面容只剩了憔悴,生出荏弱的凄楚,气若无力的声音:“陛下.......”

皇帝向宫女摆摆手,抬来一张玫瑰椅,捏着衣袍坐下,女子眼中闪过黯然,清凌凌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两串,沾湿了绣枕,从前他会坐在榻边近近挨着她,柔声细语的关切,如今他竟疏离至此。

皇帝叫来御医仔细询问了病况,用药明细,听闻汤药甚苦,主加一味黄连,苦寒入心,林娘娘脾胃不耐受,不大吃不下,皇帝不禁蹙了眉,怪罪一干伏侍的宫人,吩咐他们煎新的药来。

转回头指尖触了触她的额头,果然热的厉害。

春和殿,定柔满头是汗,解下围裙,将外衫换了,拿起扇子将身上的油烟味驱一驱,宫女端着食盒将膳食摆上桌,盖了轻纱伞罩,她走到殿门口望了望,不是说今日散的早吗?怎么还不回来?特做了香菇青鱼馅的云吞,煮在牛骨汤里,还有几样小炒,皆是照着他的口味新做的菜式。

天色暗了下来,各处点灯忙,小柱子气喘吁吁跑进垂花门,果然见到贵妃在倚门凭栏,眉心一抹焦急之色,拱手禀道:“娘娘,陛下让奴才来告诉您,不用等他进膳了,顺仪娘娘染疾,陛下去探一探。”

定柔听着那一字一句,耳边“嗡”了一声,仲春的天气,殿中还烧着地龙,掀起一角的薄缎帘旌,似有一股极冷的风吹来,猝不及防的寒意袭在身上,竟生生打了个寒噤。

眼前闪过那女子的风采,霞韵月姿的人儿,发若乌丸,总是簪着清雅的钗簪,一张娟秀的面容不施粉黛,眉目恬淡淑然如寒露秋霜,心素如简,淡若清菊,纯涵......

心下凭空生出一把锥子,在那儿尖锐锐地刺着,她......她和他......

待药端来,宫女将病体娇弱的女子扶起,高高垫了两个圆枕,皇帝一勺一勺吹着喂到口边,一边道:“以后记着,病了要吃药,该进补时当进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地还是这样弱不经事,该学的坚韧些。”

女子含情脉脉的眸子浮着幽怨,静静望着眼前的男人,泪水无声息地顺着脸颊淌流,柳泣花啼,病骨支离。

到了亥时烧终于退了下去,皇帝反复用手触她的额头,这才放下悬着的心:“你在病中不宜劳神,快歇着罢,朕还有事务要忙。”

说罢转而起身,身后传来一声坠地响,女子连人带毯子整个摔跌在地,发丝大片大片黏在脸上,泪水狼藉,撕心裂肺地哭道:“你就如此不愿再看我吗?昨日芙蓉花,今成断肠草,衣不如新,臣妾是旧人了......”

皇帝骇了一跳,略略沉吟,还是回身搀扶,女子全身轻若弱柳,病得无一丝力气,就势一扑跌入他的怀,用尽全力揽抱住了男人的颈,依偎在肩头,凄婉地凝噎:“你说过的......要守护我......你是金口玉言,怎能食言呢?”

皇帝高大的身躯半蹲着,直挺挺僵在原地,手臂垂下,耳畔听着那一声声低泣,全身不自觉地抵触,但想到她在病中,又自来是伤春悲秋的人,若推开定会钻了罅隙,出了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宫里又是一场蜚短流长。

只任由她像菟丝花一般攀附在肩头,泪水打湿龙袍。

一室灯光明昼,鲸蜡燃去一截,烛泪堆叠,灯苗变长。宫女们将一口未动的晚膳撤下去,定柔伫立半开的窗扇前,望着一弯残月,夜虫啁啁鸣鸣,月华朦胧,夜已渐深,小柱子来送消息:“顺仪娘娘还不曾脱危,陛下让您先安置,莫要等他了。”

她嘴角凄然浮起一个苦笑,眼眶一阵紧似一阵的灼热。

他骗了我,他心里明明还有一个人,他却骗我说一生一世一双人。

至丑时末女子才哭累了,双目肿胀,皇帝还坐在地上,两腿酸痹到没有知觉,扶着她起来躺回卧榻,盖上厚厚的锦被,嘱咐道:“你休息罢,朕明日再来看你。”

女子仍攥着他的一只手不肯放,满目期翼的渴求,眼角一颗泪珠欲坠未坠,皇帝只好又坐了一会儿,不停安慰她,到寅时初她眼皮酸涩到极处,加之病中虚弱,意识挺不住,不自觉地入眠了。

皇帝轻轻拿出手,如逃离一般飞奔了出去,上了舆轿让他们飞跑,回到春和殿见寝殿只亮着一盏夹纱灯,九华帐层层叠叠垂下,小丫头面朝里裹着锦被,像是早睡了。

他莫名心慌起来,为怕误会故意没有沐浴,脱下外袍蹑手蹑脚钻入被窝,里头被女子的体温烘的热融融的,夜间空气尚寒,他一路来的急吹了不少风,指尖发凉,顿觉陷入一片舒适地,伸臂去抱孩子娘,谁知她并没有睡着,使劲一扯,将被子夺走,裹粽子一般包住了自己,也不看他,对外头的宫女说:“取一床被来给陛下。”

皇帝只穿着明黄中衣晾在外头,心下直往深渊坠,哀苦道,又开始了!

宫女取了一床新被,定柔往里挪了挪与他避开距离,重新躺好。

皇帝看着她背影的弧度,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心心相印,不能为一件不值得的小事生了芥蒂。

定柔大声呼吸了一下,语声淡漠:“说罢,我听着。”

皇帝试图将她扳过来,面对着,定柔固执地不肯,反而往被褥下钻了钻,只剩了半个额头在外头,皇帝不敢勉强,对着背道:“我向你坦诚,从前......我也喜欢过她。”

锦被下传来一声凄怆的苦笑,皇帝心上疼了一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坐着,继续道:“我不是故意瞒着,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我也给她做过玉人,不过没送出去,还......亲过她......那是我第一次......后来发现她和其他人一样,对我表里不一,便放弃了,挺荒唐的,我偏就受不了最心爱的女子也那般,将视作我高高在上不可捉摸的,将我视作不可指靠不堪重信的,跟我玩心眼游戏。可气的是我起初竟未看出丝毫,从没怀疑过,她是第一个连我都能骗的过去的,后来暗中观察多日,发现她愈发曲意承欢,也发现她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般模样,便生了厌恶,也就真的放下了,虽也难受了几天,可到底过去了,玉人也被我亲手毁了,不像你,浑身是刺,可一要放弃便抽筋剥骨的疼。”

定柔默默听着,半晌没有回应,他说:“你要相信我,她是真的病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完全漠视她是个不相干的,所以等她退了烧我才回来的。”

定柔咽中哽了硬块,竭力忍着,吸吸鼻子将泪意忍回去,平静地道:“夫君,假如她以后不再曲意逢迎,一心一意对你,我与她你当如何?”

纯涵,纯涵,冰纯玉洁,清涵恬静,我早该想到她那般的,就是你最初喜欢的样子。

皇帝上前环抱住她,急声道:“我怎样解释你才会信,我现在心中只有你一个,我早将她放下了,当成和淑妃德妃一样的,死灰焉能复燃。”

定柔依旧努力扯着笑,眼角滑下一滴热珠:“陛下,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我且问你,你旧日与她欢好时,可曾承诺过什么。”

皇帝后脊一寒,不做声了。

定柔眼角一股脑溢出大片,沁入枕芯,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个......”

原来她才是贵妃的第一人选。

皇帝猛然抱住她,痛苦地解释:“我只说过,不让她对着别人卑躬屈膝,其他我一个字也没有说,真的,娘子,你信我好不好,你才是我独一无二的人。”

定柔团了团被窝:“我困了,睡吧,还有一个时辰你就要上朝了。”

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

同榻而卧,一夜未眠,各怀心思。

晨起霓凰殿,皇后坐在妆镜前梳妆,握着篦子独自篦发,宫女来报:“陛下昨夜守着顺仪娘娘到丑时末,后来还是回了春和殿。”

皇后放下鸾篦:“知道了。”

嘴角隐隐噙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就足够了,林纯涵是个惯于扮柔弱的,陛下虽与她离了心,可还是留存两分愧疚,毕竟是喜爱过的第一人,即有愧疚必生怜惜,而慕容茜是个爱憎分明,眼不着砂的人......此后,林纯涵这个人的存在便是她的心头刺,与陛下之间,日久生嫌隙,嫌隙生怨怼,只需再添柴加火,推涛助浪......

那之后定柔再不曾提过这件事,强自泰然处之,逼着自己难得糊涂,仍做他知冷知热的小妻子,为他烹饪煮茶,缝缉衣裳,表面上似并无什么,皇帝却敏感的察觉着变化,她的笑明明带着勉强,时常倚着窗子沉默,夜间虽不拒绝亲热,可每每只是木然地应付,缠绵完了便翻身向一侧,背对着一夜。

皇帝也不曾再去思华殿看望,林顺仪日渐康复了,每天都在花笺上写下相思的词句,让人送到昌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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