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皇帝离开的时候又调集了五千骁骑卫,连同羽林和隐卫将方圆十里围的铁桶一般,每日如临大敌,瓦檐上也上了人,顶着大盾牌,为防投火石和流矢。
整肃赫亮的明光甲,这些都是各营挑出来的骁勇精锐,训练有素,但皇帝对淮南的事情心有余悸,又下了道命令,不论皇城发生何事,那怕沦为火海,都不许擅自调动,全力守护贵妃和小皇子。
此后注定是不平静的每一天。
定柔抱着小宗时立在院中,望着碧波苍穹,云卷云起。
她的男人又在战斗,他一生不知会经历多少次这样的惊涛骇浪。
废太子后的第三日,西市泰康坊的商会与街头摊贩胡商因为一桩茶叶小事起了争执,发生了斗殴事件,还架上了油鼎,将一名胡人活烹了,幸好神武卫及时赶到,油没有来得及得及烧滚热,留下半条性命。但星火燎原,就此引发了与西域各国的矛盾,大矢国连纵乌孙、大宛、狐胡等国组成三十万联军攻伐北庭,直逼玉门关,安西都督府一千里加急上奏,朝廷紧急调兵谴将,京畿十万守备军倾巢出动,连夜开拔,驰援边关。
废太子后第二十日,是夜一轮冰盘悬空,清辉如银,玉波潋滟,碧海青天渺无云,又是帝都一个平常的夜晚。
南城一片红光,不知哪个商铺的灯烛引燃了,乘风烧成了势,连着整条街火光冲天,军民纷纷跑去救。
沈府暗室,沈从武合掌对着供案上的菩萨金身祈祷。
管家来报:“都已就位,只等相爷令下。”
沈从武掐着南红念了几句《莲华经》,而后睁开双目,眸光迸出坚毅:“动手吧,太子和宁王都被幽禁,这是起了警戒之心,他步步紧逼,不得不孤注一掷了,等本相的相位夺了,一切便迟了。告诉下头,咱们是秉着救驾的名头,成败皆有退路。”
管家又问:“咱们的门客不动身吗?”
沈从武眼中布着阴晦,道:“不着急,让那些匹夫先探探路也不迟。”
亥时末,南城的火还在烧,不知怎地越扑越旺,有官吏的宅邸也被蔓延,浓烟滚滚弥漫,飘了漫天,凝成一团乌黑的浓云,遮蔽了月亮,炭烬烟熏遍野飞荡,神武军派出了三个营,带着救火的器具打水,城中一时陷入恐慌。
西市的一处窄巷,一行五六百人从各个巷口出来,换上了神武卫的甲胄,持着长戟和军刀,明光光的新刃,削铁如泥,同样的队伍汇集在其他坊巷,足有两千之众,领头的站在台阶上说:“富贵险中求,过了今夜咱们这些人,金镳玉络,飞黄腾达,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达官贵人瞧瞧,什么是虎变龙蒸,还敢不敢骂咱们是下九流的货色!”
大步铿锵走在街市,步调如鼓点,齐至皇宫白虎门下,宫城上有望楼,早已看到了他们,守将站在雉堞上对着乌压压的兵士,问:“你们是哪个营的?”
领头的摸出了官符和一半鱼形铜钥,与外宫门的门官核对门契,拱手道:“某是神武二营,襄王调我们来此,今夜的火烧的蹊跷,特命吾等来守宫门,为防有细作趁机作乱。”
高耸的宫墙投下一方暗影,黄龙旗迎风猎猎,黑夜中看不清彼此的五官,守将居高临下问:“吾怎没接到命令?这不合常理。”
下头答:“事出突然,今日匆忙,想是来不及通报。”
守将是谨慎的人,道:“待吾派人去询问襄王,汝等即来守宫门,就请吧,一步一岗。”
“喏。”
兵士们沿着宫墙散开。
正这时,雉堞上的守将忽被一把短刀割了喉,血水迸飞中,一口热气噎在了气道,半坐向地,才看清是身后的副将。
那人擦了擦带血的刃,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而后若无其事下了城墙,指挥守宫门的禁卫:“是襄王爷的命令,密报有一名大矢国的细作混在采办的太监中潜入了宫,意欲刺驾,速速放一队人进来,联合羽林军往各宫盘查,他们有画像。”
守门官正作质疑,忽然从当胸穿透一柄长矢,正中要害,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厚重的朱红宫门要二十来个人才能推得动,发出金木的吱嘎声,开了一人间隙,门外的兵士鱼贯而入,外头守门的禁军早已被割了颈,尸体纷纷拖到了墙角。“快!快!其他门的守卫很快会来,要速速应付!”
褪下甲胄,里头穿着夜行衣,只有喘息间的时刻,副将点燃火折,展开一张宫城舆图,栩栩如生的宫殿群飞檐反宇,画的简明略要,指着一条偏僻的夹道,延展至东六宫:“主人说了,先潜入康宁殿把那老太婆捉住,作为人质,然后去永庆殿把二位殿下救出来,内应说今夜陛下寝在昌明殿,我放灯为号,主人自会来主持大局。”
“是。”
皋门后是内宫门,有羽林军巡逻,黑衣人从阴暗的夹道穿入,贴墙而行,一边熄灭宫巷两边的石灯。
夜色中琉瓦飞檐峨峨,宽旷的宫巷静谧无声,虽遇到几次巡逻的长队,但皆巧妙地避了过去,一路畅通,到了康宁殿垂花门外。
黑衣人都是混帮会的市井之徒,或下九流的打狗走卒,心中莫不窃喜,不曾想这壁垒森严的皇宫,看着固若金汤,竟是豆腐渣一块。
叠了人梯跃入,里头守门的内监发现了他们,惊呼一声,一道冷冰冰的匕首横颈,噗嗤一声,血水飞溅。
康宁殿被围的消息送到白虎门,副将大开宫门,迎大部队入内,行走间甲胄烈烈响,此时已不用再躲藏,打杀声渐起,各处一片刀光剑影。“有刺客——!”
其他羽林卫闻声从城墙和各处涌来,白虎门成了斗兽场,一阵箭矢脱弦,副将一手持盾一手握戟,杀的忙不暇接,青龙帮和太平帮几个为首的亮出了蒺藜火球,但怕伤及自身不敢乱用,羽林卫个个铁面冷脸,是不畏生死的,两方杀得如火如荼,帮会领着一波人好不容易挣脱,一路杀到了康宁殿,黑衣行者将外殿围的水泄不通,宫女和内监被带到阶下,抱头蹲地,哭求饶命。
“老太婆在吗?”
“在,进去看了,那面相颇有威严,看来没错。”
“好,捉了!”
步入内殿,方才只点着几盏夹纱灯,光线朦胧,这会子忽然灯烛大亮,来人忽然发现四周多了上百盏琉璃灯,太后一身靛蓝宝相莲大衫,发戴翠雀步摇冠,拄着一根错金镂玉的龙头拐杖,闭目捻着菩珠,口中诵着梵经,屏风后走出一位香色蟒袍的男子,腰系白玉革带,束发螭纹金冠,正是襄王。
只见一手负后,锐利的目光如闪炽的冷电,口中道:“动手!”
青龙帮为首的忽觉当心一凉,撕骨裂肤的痛,嘴角溢出一大股温热的液体,一把崭新的军刀穿透了胸膛,回头看去,是太平帮的那个,素日称兄道弟,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
皇帝端坐昌明殿廊下的乌木椅,襄王领着羽林和一丛黑衣人从华清门走来,“哥,都清理好了,接下来如何?”
皇帝神情澹泊,把玩着一个半月玉璜,问:“白虎门的打斗声没有停罢?”
襄王禀:“遵照您的旨意,只作缠斗。”
皇帝抬眸望着穹空一轮月,隐在乌云中,忽明忽暗,道:“他是个奸诈多疑的,不会就此入局,还需得一些手段,逼他现身。”
半个时辰后,皇宫传来几声炸裂的巨响,十几个火蒺藜一起引燃,震得大地颤动,熯天炽地的火龙映着半边天红亮,与南城的火交相辉映,百姓们睡梦中被惊醒,还当是地震了,披衣跑出院外,离皇城近的闻得宫墙内汹汹的打杀声,刀剑碰磨声,都在揣测发生了何事。
沈从武和几名幕僚立于廊下,遥望一角宫阙,那火光是皇极殿的方向。
沉思间,管家来报:“相爷,那边来报太后和两位殿下已掌握,咱们的人正在与禁军对峙,皇极殿和昌明殿都着了火,这是极好的时机。
一名幕僚也捋着白须道:“守备军去了前线,陛下把一半骁骑卫用来守那个女人,一半还要守城隘,他们不会轻举妄动,咱们策反了三千神武军,余者皆被调往城南灭火,相爷的两千门客,加上各处市井之徒足有六千人,是有大赢面的。”
沈从武阖目一阵,睁开道:“不着急,再等一等。”
半个时辰后,管家又来报:“火势愈来愈大了,体乾殿和仁宣殿也烧起来了。”
沈从武摩挲着绿扳指,静了一瞬,眼中忽而迸出冷冽的光,稍后,缓缓启唇:“打开密室,让他们出来罢。”
紫檀书架移开,旁边还有一扇桐木小门,从里头破开,黑衣软甲的人蚁群出穴般,手中握着长刀、腰刀和流星锤,皆是训练出来死士,多年的不见天日,皮肤如凝冻的石灰,泛着渗人的青白色,黝黑的眼瞳冰冷无神,活似阴间走出来的鬼魅。
沈从武伸展手臂换上官服和官瑁,对幕僚道:“你带五百人打前阵,等形势大定,本相再出来主持,记住,咱们是救驾而去的。”
几顶四人抬的青呢轿子停在宝相街的一处巷口,沈从武闭目打坐,已是丑时末,宫墙内的打杀声渐止,大火已熄,弥弥黑烟缭绕。
管家和两名幕僚来报:“相爷,万事皆备。”
沈从武眼睛未睁,问:“陛下人呢?”
“回相爷,跑去了春和殿,说是去救两位公主了,这八成是要逃宫,咱们这位陛下如今一脑门儿女情长,早不复当年的睿智英明。”
“襄王爷呢?”
“在神武军值房,一直主持南城救火的事,咱们的人监视着呢。”
“太子呢?”
“这会子在皇极殿帮忙扑火,咱们的人好生护着呢。”
沈从武下轿,几名乌纱冠绛纱袍的官员也下轿,齐声一作揖:“恭喜右相大事得成,您终将名载史册,成为一代折冲之臣,力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之将倾。”
沈从武挥挥衣袍,抬步向前。
走进白虎门,十来尺的门道是一道金铸铁壁的屏障,两旁整齐地肃立着无数明光甲和黑衣软甲的兵士,邢列肃穆,齐刷刷一鞠:“恭请相爷。”
墙角横七竖八的尸首,血淋淋的铠甲,散发着生血的腥味。
沈从武迈步向皇极殿。
巍峨堂皇的大殿烧的只剩骨架,零星的木柴还有火光,丹陛御阶下传来刀戟声,走近了,一道目光似曾相识,刚毅的眉峰,目如朗星,他一个念头刚转过来,身后的管家和一名幕僚大喊:“——右相谋反了!!”
然后,门客举起了刀,弓箭手迸出了箭雨,嗖嗖飞过耳畔,那些对阵的明光甲停下打斗,变成了一队,列出整肃的方阵,持着盾牌和长戟乌泱泱冲了过来......
他耳边嗡嗡鸣响,眼前黑了一瞬,骂了声:“草.......”
这位管家效忠沈家二十多年了,是父亲留下的忠仆。
他后来才知道,除了皇极殿,其他三大殿的火都是假的,用几百面镜子反射出来的,整个皇宫的镜子都搜罗出来了。
他妈的还有这手段!
太平帮是皇帝的密探,皇帝竟黑白通吃!
后来的野史记载:“辛巳隆兴二十年六月,皇城突生兵戈。沈斌,字从武,京都人也,出身承恩伯,外戚国舅也。隆兴十九年官居正一品宰相,性狡诈,善谄媚。其狼子野心,窃权罔利,三省六部之中蝇营蚁聚,网罗同党,更贪婪自用,铲除异己,致使吏治一片乌黑,与西域大矢暗通款曲,通敌卖国,豢养门客竟达数万,私制甲胄火.药,是夜从兴兵之师发动政变,纵火焚烧皇极殿,种种恶行不胜枚举.....
经查笼络官员竟达万人之数,大到边关守将,小到稗官庾吏,举国上下无不震惊,睿宗皇帝痛心疾首,下罪己诏自省,大力整饬,朝中牵根绊藤,连坐的连坐、徒刑的徒刑,流徙革职,东市菜市口每日有枭首腰斩的官员,血腥味数月不散,裁撤官吏数万......”
当夜尚在睡梦中的官员被羽林军从被窝里揪起来,披枷带锁,带到了大理寺诏狱,第二日皇帝因受了“惊吓”暂歇朝一日,六部官员少了一半,人人自危。
三日后,沈从武穿着雪白的中衣,拖着脚镣走在长长的过道,手上戴着木枷,两边的栏槛里,悲怨仇恨的目光几乎把他穿成了蜂窝,到了一间屋子,一个长身鹤立的身影负手而立,霁色长袍,束发白玉簪,身线清冷疏离。
“哐啷”一声,带着铁链跪倒,语声颤抖地:“主子......”
皇帝回过身,一双雄鹰般的眸子打量着他。
沈从武叩了几下,跪行上前,两行泪垂下:“主子,您忘了我们少时的情义吗?您是天纵英才的太子殿下,我们兄弟两个誓死效忠,为了铲除裴严和傅正杰,我家哥哥把命都送了进去。”
皇帝坐到乌木椅中,拍拍袍裾,淡漠的声音:“卿想说什么呢?”
沈从武声泪俱下:“臣,啊不,罪臣是被冤枉的,那日,臣接到密报,说有外邦的细作混入宫中,怀揣火.药,罪臣无奈之下叫了那些市井门徒,为的是救驾,陛下明察!”
皇帝嘴角轻轻一扯,一个嘲讽的笑。“卿到了今日还作这番诡辩,有意义吗?”
沈从武连连大磕,口中不停说着:“求主子看我沈家几代效忠的份上,赎了罪臣......”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你沈家不够仁至义尽么?你位极人臣,宗昱册封储君,是你们辜负了朕。”
沈从武求道:“罪臣知道陛下想整顿吏治,罪臣可以为马前卒,主子,我就是您的一条狗,我还有用......”
皇帝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册空白书卷,道:“写罢,朕可以免你家株连之罪,只发落你一人,你妻儿老小皆不追究,现世的富贵也可以保全。”
沈从武知道死罪难免,悲哀问:“不知主子要多少人名?多大的霹雳雷?”
皇帝眼角挂着蔑笑:“有多大就写多大,把所有你网罗过的官吏,一个不能放过,当然,朕会一个一个地查,不会有漏网之鱼,也不会有无辜者牵连。”
翌日朝会,秘密钦点了百人巡查使团,各州各县考察吏治,这些人互不相识,多是微服,到下头探取民意,凡遇买官捐官者一概罢免,受赇枉法者就地斩首,县府以上官员每三年一次考绩,以后凡世袭只袭爵位,不荫封官阶,择优而取。
至此,举国掀起一阵廉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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