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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还没到辰时,耳畔便听得有翅膀扑腾的动静,江城骤然惊醒,翻身起来。
窗边的白鸽正在低头吃昨天剩下的米粒,脚上仍系着一只小竹筒,他伸手轻轻抚摸鸽子,而后从竹筒里取出一张卷起的信笺。
舒展开来,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他却渐渐皱起眉。
站在原地迟疑了许久,江城移过灯烛来把纸条烧掉,换上衣衫去找明霜。
在屋外等了半个时辰,明霜才起床,杏遥正打了水给她擦脸,抬头见江城身形笔直地立在门边,不由奇道:“怎么了?”
他有些犹豫,“属下……要告五日的假,特来请小姐的示下。”
闻言,杏遥倒是先吃了一惊:“这么久?”
明霜睡意还没散尽,稀里糊涂地就点头:“好啊,干什么去呢?”
“见一个朋友,他遇到了些麻烦,得陪他出一次远门,所以要耽搁一段时间。”
“行,那你去吧。”明霜不曾有疑,“自己当心。”
“多谢小姐。”
这是他头一回请这么多天的假,原以为明霜会问上几句,想不到竟如此顺利。
等着江城出去,杏遥便抖抖外衫给她披上,语气很不是滋味:“小姐您也太偏心了,我跟了您这么久,还没见您给我放过长假呢。”
“现在放你走,谁照顾我呀?”明霜扬起眉来。
“您还缺人照顾呢?眼下除了三小姐,就您屋里人最多了。”
她笑着打趣:“担心什么?再不久你就嫁出去了,天天都闲在家里,还怕没假么?”
“您又打趣我!就知道江侍卫走了我准没好日子过。”杏遥把眼一瞪,拿手去挠她胳肢窝,两个人立时抖在一团儿,嘻嘻笑笑的,满室欢声。
从严府后门进去的时候,江城把头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幸而这会儿天气热得厉害,四下里并没多少人走动。
花厅旁边即是书房,他此前是在严涛身边做事的,对府里的格局比明府还要熟悉。两边的卷帘已经放下,屋内没有点灯,显得幽暗而清凉。
太师椅上正有人坐着,手里拿了一卷书,江城朝他撩袍蹲下去,单膝而跪,抱拳施礼。
“起来吧,不要这么见外啊。”那人声音听着很和蔼,放下书,含笑着打量他。
“原本如此热的天气,也不想劳烦你,上回让你办的已经够凶险了……”他一脸的心疼,语气好像还分外惭愧。
江城神色平淡,颔首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那人搓了搓手,摇头叹气,“如今遇到个很棘手的案子,你也知道啊,我手里的人都不中用,要不是十万火急也不会把你叫回来。”
江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这次南下治旱涝,上头知晓有人贪墨,眼下返朝了,本官必须得给个说法。哎……都是迫于无奈,大家皆想活命,可这其中总得有个人来做冤大头不是?”他拿手指瞧了瞧书桌,“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紧,不杀不行啊……”
但凡他说出这种话,便是打算要灭其满门。
“大人……”
江城本想推辞,不等他话出口,那人就道:“你跑一趟郑州,我再派四个人随你一同前往,这地址呢晚些时候会告诉你的。”
于是,抬手挥了挥,“去吧,啊,去吧去吧……”
他知道没有推脱的机会,原地里犹豫再三,还是告辞退下。
科考的时间渐渐逼近,明英没住几日就走了。
江城不在的这些天里,明霜过得有点乏味,因为气候热,院子里的小丫们都是轮班,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在门边坐着,毫无生气,让她看了也没精打采起来。
杏遥在小竹凳上打络子,回头就瞧见陈阿元顶着烈日抬了个小竹筐往这边走。
“阿元,大暑天的,你干嘛呀?”
他赶紧跑到屋檐下乘凉,对明霜弯腰施礼,“二小姐好……这不,才结的新鲜莲藕,冰镇过的,特地拿来给小姐尝尝。”
明霜让他进门来,招呼着丫头把竹筐抬下去,“真是辛苦你了,这么热还跑过来……其实也不必这样啊,晚些时候让小厮送过来不也一样么?”
“就怕吩咐了他们不上心,正巧刘总管叫我出去办事呢,就顺道过来了。”陈阿元拿袖子扇扇脸,喘了口气,“您这边如何?可缺什么少什么没有?”
她笑道:“没有没有,你成天给我这儿送东西,还能少什么?”
杏遥端了几碗冰水给他们几人解解渴,陈阿元倒也没客气,伸手接了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余光偷偷打量四周,半天没瞅见江城,他不禁问道:“江侍卫……不在么?”
“他家里有事,告了几日的假。”明霜笑问,“怎么,还怕他?”
现在他也算是半个管事的人了,定然不像年初那么畏首畏尾。对于江城,陈阿元也说不上是害怕,只是想起那日在他床下发现的血账簿,便觉得此人心怀不轨,城府极深,留在二小姐身边,指不定是有什么坏心思。
二小姐心地好,肯定不知道是被利用了,他得想办法提醒她。
“其实……”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自己没有证据,何况明霜护短得很,肯定不会相信自己一面之词,想了想还是罢了。
明霜歪头不解:“其实什么?”
陈阿元咧嘴一笑:“其实……我还挺想找江侍卫学个一招半式防身呢,这样往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不是?”
“是呀,是呀。”提起江城,她无不自豪地抚掌笑道,“小江功夫可好了,等他回来,我让他教你呀。”
“那就多谢小姐了。”说完,便摇头暗叹:果然,小姐很在乎他。
子夜人定初,明月如霜,霜照高墙。
远在郑州的一座大宅门内,火光闪烁,黑烟直冲云霄,四下里尽是焦糊的气味,刀光如电,人影攒动。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衣的青年身着劲装,抬眸望见这熊熊大火,滚滚的火舌似乎要将天幕吞没。
他的剑沾着血,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周围是令人心悸的悲鸣声,如泣如诉,那人灯火下的眼神却很淡漠,仿佛和手里的剑一样,丝毫没有暖意。
惨叫声就在他的脚边,撕心裂肺。
时隔太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他已经快要习惯了那样沐浴在阳春三月下的生活,下人夺人性命时便多了几分迟疑。
满目的殷红在衣衫上不住绽开,袖摆被人抓住,垂眸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水汽,哀哀求饶。
他浑身一震,像是突然从世外桃源跌落到万丈深渊。
她一定不知道这些事。
也永远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她只要安安乐乐地生活在那个平静的院子里,就好了。
背后的一株矮树在燃烧中怦然倒下。
剑刃锋利如斯,映着月华溅出一道晶莹的血水。
他攥紧剑柄,逆着火光,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夜深人静。
京城上下一片祥和。
明霜睡得正熟,朦胧中觉得眼前站了个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看到江城一身黑衣立在对面,登时吓了一跳。
“小江?”她困意瞬间散去了大半,支着身子坐起来,借着月光,隐约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明明告了五日的假,这才第三天。
策马跑了一天一夜,他衣衫上全是风露,一路上满脑子全是她,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城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垂眸低声问:“我,能抱抱你么?”
这还是明霜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后,唇边的笑意便缓缓荡开,她把两手伸出来,笑吟吟道:“想抱就抱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极轻极轻地环住她的腰,慢慢拥入怀中,动作谨慎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么急赶着回来,就为了这个么?”明霜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发笑,“好了好了……知道不会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从前你不也这样安慰我的么?”
“我没事。”江城埋首在她颈项间,近似贪婪地感受她身体的温度,“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明霜拍拍他的头,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没事就好。”
一夜雨疏风骤,天气略显凉爽。
底下丫头把凉茶端上桌,严涛拿着书卷的手已然僵住,青年正跪在他面前,微垂着头,神情沉静。
好半天,才他反应过来,“啊哟”一声,放下书册,表情十分纠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会儿说要走,可为难本官了。”
“属下惭愧。”江城语气平静,“当日赎身的钱两,会按契约上的数目尽数奉还。”
“看来你这是打定主意了呀。”严涛歪在太师椅上,一副头疼的模样,“怎么好好的,突然想着要走了?是本官亏待你了?”
“大人待属下不薄,这份恩情属下铭记于心。”他施礼道,“只是属下漂泊半生,早已厌倦杀戮,希望后半辈子能够安稳平常,如此而已。”
“嗯……你是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也是人之常情。”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颔了颔首,却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眼下还有个小忙,不得不让你出手……”
他表情变化得很丰富,一下犹豫一下摇头一下又颔首,最后还是叹道:“这样吧……这件事事成之后,你我就算两清,如何?”
江城并未多想就应下:“大人请说。”
严涛抓起桌上的两个核桃,慢腾腾地在手里转动,“马上就要科举了,今年的主考是明见书的门徒,为了让他儿子能够顺利高中,大概早已把考题弄到手了。”他微微一笑,“你想办法誊抄一份,晚些时候我叫人同你在老地方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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