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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辰时了。
冬季夜晚长,天色不见好转。明霜翻了个身,面对着江城,竟不想他星眸明澈,正目光深邃地瞧着自己,很显然一夜没睡。
不等出声问,他倒先开了口:“没睡好?”
“不是……才醒。”明霜想了想,“有话对我说?”
江城嗯了一声,大约想了一宿,总算下定决心:“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办,可能要离开家一段时间。”
“很要紧的事?”
“很要紧的事。”
她咬咬嘴唇:“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么?”
江城歉疚地看她:“……有些事,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你能理解我么?”
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明霜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道了声抱歉,伸手去搂她。
耳畔心跳沉稳,鼻尖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
能和自己坦白到这个地步,和从前相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对江城来说着大约就是极限,明霜虽觉得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要去多久啊?”
“我说不好。”江城沉默了一下,“快的话,一两个月,慢的话……”
他尾音没有落,明霜隐隐有所察觉:“是不是很危险?”
不欲让她担忧,他唯一能做的承诺只有:“我向你保证,两个月之后,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你别担心。”
这算什么?
越说越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明霜心头一酸,推开他,裸露在外的胸膛上疤痕浅浅,那时在京城北门外看到他的情景瞬间现于眼前,不想则已,一想便顿觉心痛。眸中渐渐泛出了水色。
“你、你别哭。”江城手忙脚乱地捧着她的脸拂去泪花,“没有那么严重,我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人。”明霜带着哭腔斥责,“才成亲多久,又要走,还说这种话……”
“好好好,是……是我不对,我……”
明霜悲戚道:“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两个月你都不能回来看看我么?”
他甚至不知三王爷那边会有什么安排,若能抽得空闲最好,但应该是不能的。琢磨再三,江城只能这样回答她:“我会让人寄信给你,可是你最好别回我信。”
她思索了一会儿,想着能这样报个平安也行。
“那好吧,可是我们有言在先。”明霜从他怀里抬起头,“每次的信都不能少于两页,不能低于五百字。”
“……”这能和科举有的一比了,他生平还没写过这么长的书信,一时为难。
眼见他不说话,明霜有些急了:“连这样的要求你都不愿答应我么?”
“好吧,我……尽量。”
江城还真是说走就走,早间天亮就起来收拾东西,他要带的物件实在是少,不过一把剑一包盘缠而已。
临行前,明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木人儿,支支吾吾地说想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瞧瞧,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凡事切不可去硬拼。
江城心不在焉的听着,只拿手摩挲着那个木雕,半晌,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刻的?”
明霜嗯了声,“平时没事做……刻得不好,你不准嫌弃。”
他摇头:“不会。”
从前没接触过木工的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很是不易,他心下不得不感动。
明霜的话无端变得多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江城也耐着性子不去打断她。饶是如此,离别的这一刻还是来了。
明霜把整理好的包袱递给他,恋恋不舍地抿着唇:“你拿好,路上小心。”
江城提了剑,取过包袱,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我会很快回来。”
“嗯。”
一直送到巷子口,见他翻身上马,驱马而行,待得驶出镇子时,又放缓动作,往回望了自己一眼,才真的走了。
明霜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视线里的人愈行愈远,终于远到看不见,她才轻轻叹气。
“小姐,您真的放他走了啊。”未晚遗憾地撅了撅嘴,“怎么说也该等过完年吧,这样多没人情味儿。”
“算了。”明霜摇着轮椅往回走,淡笑道,“他有他的苦衷,我不能太任性,会让他难做的。”
未晚仍旧不能理解,小声嘀咕:“我看杏遥姐姐说的不错,您就是纵着江侍卫……”
“好了……”明霜横她一眼,“你啊,是愈发像杏遥了,和她一样的臭毛病。”
未晚吐了吐舌头,小跑着跟上去。
江城一走,院子里就清净了许多。
快到年下了,姚嬷嬷忙着准备年货,好在屋里的东西都是新置的,倒省了不少功夫。赵良玉也特地派人过来给他们量尺寸,打算做件新衣裳。
平时闲来无事,明霜便会在门口看雪,偶尔逗逗小猫儿,天气好的时候,一人一猫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白猫渐渐大些了,性子也懒了,不及之前爱动,老喜欢缩在明霜腿上打盹儿。
那之后,江城竟真有叫人送信来,雷打不动的五天一封,信使是个沉闷的年轻人,不管她怎么套近乎,也从不多说一个字。
所以,明霜就常抱着猫,一行一行反反复复地读他的信件。
这傻子,把他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通通写进来凑字数,每回五百,不多一个不少一个,甚至还能想象出来他憋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纠结的表情。
只是,每次在信的最后,总能看到他不轻不重地写着。
“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她会把那几个字在嘴里嚼上好几遍,然后揉揉怀里的猫,唇角忍不住发笑。
看完了信,明霜也会研上墨,铺开纸,琢磨着把想对江城说的话全写下来,哪怕不能现在让他瞧见,往后总有机会的。
禁庭里对于过年的重视不亚于民间,一排宫灯亮得通明,流水一般在回廊和屋檐下微微闪烁。
新帝虽然年幼,可是大朝会还得举行,这把龙椅才坐上去不久,正需要靠此机会让满朝文武认同他这个皇帝。对此严涛自然没有少下功夫,几乎整宿都在宫中,连家也不回,尽心尽责地教导新帝。传出去也算有个好名声。
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严涛是个很谨慎的人,早料到自己会是别人的肉中之刺,身家性命时刻被人盯着,论戒备,这天底下肯定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陪伴在新帝身边,既能看着他,又可以顾到自己,简直是两全其美。
延春阁上的屋瓦早已堆满了雪,踩上去十分湿滑,若没有极好的轻功,很难在屋顶潜伏。
冬夜的风吹得脖颈冰凉,发丝在脸颊上缠动。
肩头、衣襟、膝盖,全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碎冰,一碰就吱吱的轻响。
这样的夜晚最是难熬。江城垂眸望了一眼地上,巡逻的守卫还没走,灯也亮着,想必不到子时,四下里亦有不少夜行者趴在瓦片上,纹丝不动。
他抬手摸到怀中的那个木刻,禁不住又拿出来细看。
表面已经被摸得有些光滑了,粗糙的工艺,五官难辨的人物,看一次就想笑一次。
她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
食指从人的面颊上抚过,明霜爱美,断不会把自己毁到这个地步,想必雕的人是他。江城不由觉得好笑。
这个傻丫头……
月光之下,他的眸色出奇的柔和。
“还看呢你。”一旁的萧问不自在地拿手肘捅捅他。“一晚上不到看四次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有那么好看么?”
江城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将东西收起来。
“诶——”萧问拍拍他,颔首示意道,“暖阁里的灯熄了,马上子时换班。你小心点。”
“嗯。”
他压低声音:“咱们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千万不能失手。”说完,又怕他过分紧张,忙补充,“你也别给自己压力,无论结果好坏,我拼死也会保住你这条命的。”
他和自己不同,是有家的人,萧问深知这一点,让他来犯险已经在良心上过意不去,倘若再让江城有个什么闪失,就真的没脸回去见明霜了。
巡逻的人自垂花门进来,同另一边的人交汇,互相点点头,然后各自错开,往别处巡守。正是这个时机,江城摸上腰间的龙鳞刺,抬眼朝周围的刺客颔首示意。
众人向他回了个眼神。
他深深吸了口气,快速移步,向延春阁而去。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一道流光直冲入云。不知何处竟有人在放烟火,万千光彩将整个世界照亮,如墨的空中交织着一片明媚嫣然,流星一样,细细密密的落下。
除夕之夜,街市上的爆竹此起彼伏地炸开,欢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感染人心。未晚和姚嬷嬷还在厨房里忙活,温馨的灯光投射在雪地上,颜色分外和谐。
明霜抬头欣赏着灿烂的花火,眸中似有五光十色,她含笑双手合十,闭目在心底许了一个愿望。
——但愿小江能平安回来。
随着鞭炮轰响,她蓦地听到门外有异样的动静,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门上,怀中原本懒洋洋的白猫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冲那个方向叫。
明霜一面安抚它,一面探着身子问道:“是谁?”
外面的炮仗声震耳欲聋,除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心下狐疑,摇了轮椅去开门。
地上的积雪被门扉推出一道平整的痕迹,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小姐?”
未晚端了盘菜,见她这般举动,不觉奇怪,“怎么啦?谁在外头呢?”
“没人,我可能听错了。”明霜刚说完,余光却扫到院墙下的那滩血迹,白雪之上鲜艳得刺目。
“吃饭了,您快进来啊,这天儿这么冷,当心冻着。”
她收回视线,平平的应了一声。
“来了。”
明霜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江城的书信,就是从除夕这天开始,再也没有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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