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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走了你还在2_第十五章:这月亮似乎已经圆得没有一点残缺了(1 / 1)

私家侦探郑希的遗物此时仍然被保存在安澜院的档案馆里,去年刘靖初和郁桐打扫档案馆的时候,他们曾经打开过装他遗物的那个盒子,里面有钱包、手表,还有手帕、名片、相机等等。对当时的郁桐来讲,那些东西里面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金色的打火机。打火机的正面是该隐杀亲的血腥图案,而背面刻了两个英文字母,分别是m和t。当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两个英文字母代表什么,而现在她知道了,mt就是mig,是唐柏楼的英文名字。

前两天,调皮的桃酥非要郁桐陪她玩捉迷藏。桃酥从窗户爬进了档案馆,还爬上了置物架,撞落了一堆档案盒,那其中就有郑希的。

郁桐在整理那些档案盒的时候,桃酥觉得那个微型相机很有趣,就把它当玩具拿着满馆乱跑,没想到里面的电池依旧能用,相机启动了。郁桐把相机拿回来的时候,看见了相机屏幕上的图片预览。

那张图拍的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正是唐家父子三人的亲子鉴定报告,鉴定报告的每一页都拍得很清晰完整。而鉴定的结果显示,唐舜与唐树恒是确定的父子关系,唐舜和唐柏楼的dna却并不吻合。

这份亲子鉴定报告就是唐舜曾经对林晚说的,藏在他保险柜里的一个大秘密。这也是他立遗嘱的原因。

林晚如果还在世,她一定会记得唐舜曾经跟她提到过,他曾经被最爱的人背叛,一直活在一个谎言之中。

而唐柏楼就是这个谎言。

唐柏楼是唐舜的前妻和公司以前的一个高管生的孩子,那个人曾经跟随唐舜创立“唐为”,替唐舜卖命打江山。几年前他患胃癌去世了,直到他去世的时候,唐舜才知道他和自己的前妻有过暧昧的关系。

唐舜怀疑唐柏楼并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瞒着两个儿子去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的结果当时险些击垮他。他怀着对前妻的恨意,决定立一份遗嘱。他可以顾念多年来唐柏楼喊自己的这一声“爸爸”的情分,让唐柏楼得到名下物业和现金,但是,公司的股份他只会留给那个体内流着自己的血液的唐树恒。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是唐舜身边的亲信知道唐舜对两个儿子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心存疑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唐柏楼。然后唐柏楼明察暗访,得知父亲曾经私底下做过亲子鉴定,并且可能还立了遗嘱。但亲子鉴定的结果如何,以及遗嘱的内容是什么,他无从得知。

这件事情令唐柏楼感到非常不安,他还向父亲的御用律师罗起航示好,想从罗起航那里套话。但当时唐舜还在世,他才是罗起航的金主,他说立遗嘱一事要保密,罗起航就守口如瓶。

唐柏楼再想知道结果,也清楚自己父亲的为人和手段,也早就知道父亲对身边的人有监视的习惯,如果他的动静太大,父亲可能会发现他的小动作,于是,他雇用了私家侦探郑希。

郑希的任务是查清楚唐柏楼的身世以及遗嘱的内容,而至于到底怎么查,就看郑希自己的了。唐柏楼只有一个要求——别被唐舜发现。即便万一不小心被发现了,郑希也一定要确保这一切都是他的个人行为,跟唐柏楼无关。

溜进唐舜的书房开保险柜是郑希自己的决定。他自信身手灵活,尤其解密的技术更是一流。他做私家侦探以来,剑走偏锋,踩线过界,甚至偷鸡摸狗的事情都干得不少,这次也不在话下。

郑希打开了保险柜,发现保险柜里有两份文件,一份亲子鉴定,一份遗嘱,他都一页一页拍了下来,准备拿去向唐柏楼交差。事情原本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当他准备离开唐家别墅的时候,他闻到了楼下传来的焦臭味。他一下楼就看见郁桐倒在地上,半截身体都笼罩在了厨房的浓烟之中。他不忍心见死不救,就把郁桐扛了出来。但不幸的是,他才刚离开别墅,就被一辆从斜坡上飞驰而下的卡车撞了。

郑希出事的地方,也是后来林晚出事的地方。

同一个岔路口,同一个斜坡,不同时间,不同的两辆车,撞上了两个不同的人。

林晚还能爬起来,还能自己走,郑希却倒在血泊里,动也动不了,只能瞪着两只血糊糊的眼睛喘气。

他手边还有一个打火机,是从裤袋里掉出来的。他想起自己前不久还在酒吧跟唐柏楼碰过面,唐柏楼点烟的时候,他称赞唐柏楼的打火机够酷。唐柏楼说,这是特别定制的,背后还刻了他的英文名,而且外壳也是实实在在用黄金做的。

唐柏楼见郑希一听到“黄金”两个字眼睛都在放光,就说:“怎么,你喜欢?那送给你啊!改天再帮我做件事吧,事成之后,你会得到比这个打火机值钱十倍的报酬。”

郑希躺在血泊里想,那报酬他大概是无福消受了。

郑希用来拍照的那个微型相机一直被他揣在外套的内袋里,替他整理私人物件的护士发现了这个相机,就把相机跟打火机、手表之类的全装在一个袋子里,他去哪里,袋子就跟到了哪里。

后来,郑希被送到了安澜院。安澜院的人其实有根据他的名片和身份证之类的寻找他的亲人朋友,但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在北方的一个很闭塞的农村。也不知道他的亲人是都不在了,还是没有能力管他,又或者不愿意管他,安澜院打了几次电话过去,每次接电话的人都含糊其词,而且都不是他的亲人。

安澜院的人和郁桐一样,也去找过名片上的侦探社,当然,结果也是一样的,侦探社早就不在那里了,他们一无所获。最后,郑希就跟安澜院里很多孤寡无依的人一样,沦为一个与社会脱节的人。

唐柏楼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郑希到底遭遇了什么,只知道郑希突然杳无音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他还一度为此大感困惑不安。

根据郑希拍到的照片,唐舜真正的遗嘱内容是这样的:唐舜把自己拥有的全部公司股份都给了他的二儿子唐树恒,而他其余的财产则由唐树恒、唐柏楼和林晚各得三成,最后还有一成给了那位对他有恩的表叔。

唐舜住院期间,曾经当众透露过他想把公司交给唐柏楼,但其实那是在场的人误会了他的意思。当时他因为中风而行动不便,连语言功能都有障碍。他在病房里反复强调着“柏楼”、“公司”,其实本意是想说“公司不可以给柏楼”,但在场的有心之人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说成他想把公司交给唐柏楼来管。唐柏楼是长子,唐舜做这样的决定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在情理之中的。

而遗嘱订立的日期其实是十月十五日,而不是二十五日。

唐舜去世那天,他在病房里将保险柜密码告诉林晚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听到了,那个人就是程护士。

听见病房里传出嘈杂声而冲进来的程护士是除了林晚以外离唐舜最近的人。因为程护士只是个外人,所以林晚并没有在意程护士,也不知道这个程护士一直都在替唐柏楼监视她和唐舜,更不知道程护士将密码告诉了唐柏楼。

在林晚一直忙于办理丧事,分身乏术的那几天,唐柏楼悄悄回别墅打开了保险柜。他拿走了真的遗嘱,还收买罗起航做了一份假遗嘱放回保险柜里。这时的罗起航见风使舵,已经由效忠唐舜改为效忠唐柏楼了。

但是,罗起航疏忽大意,明明日期是“十月十五日”,他打字的时候却不小心多输入了一个“二”字,于是日期变成了“十月二十五日”。假遗嘱被公开的时候,他才发现日期错了,但见米已成炊,便没有出声。他压根儿没有发现,这个错误的日期跟他三年前的出国日期恰好相冲了。

郁桐抓住了日期的漏洞,却被盛骏威偷听到她说要去找唐树恒。盛骏威为了讨好唐柏楼,就向唐柏楼告密,唐柏楼便用一个谎言成功威胁了郁桐。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这个谎言,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林晚死前想从唐家别墅里偷走的那个文件袋,里面就装着真正的遗嘱和亲子鉴定。

当时,林晚看着那两份文件,内心激动,狂喜不止。她想,原来她的直觉是对的,遗嘱真的有问题。原来唐舜对她总归还不是太绝情,一百块钱的遗产不是唐舜的意思,而是唐柏楼恶意羞辱她的。有了这两份文件,她不仅可以得到她想要的财产,还可以狠狠打击唐柏楼。她还以为,她的人生至此就要峰回路转了,却没有想到,最后迎来的只是一场临死前的狂欢。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很多细节郁桐都是不得而知的。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唐柏楼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郑希。郁桐想,这或许就是林晚和郑希在天有灵,指引着她,要令唐柏楼那个坏蛋难以高枕无忧吧。

刘靖初小心地开着车,在沿江的公路上行驶。路况很差,车子一路颠簸,郁桐断断续续地说着,他便断断续续地听着。她后来渐渐就睡着了,她的睡美人症也发作了。

刘靖初没有再把郁桐送回安澜院,他们出了城,走了一段高速公路,又下了高速公路,走了一段新修的国道,最后,到了一百多公里以外的一个叫渔溪镇的地方。

这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渔溪镇是一个狭长的船形小镇,那儿的房子就建在国道的两侧。小镇地势平坦,白天一眼望去,镇外都是田地,大块大块的,一块连着一块,像一个小平原。这里有全省最大的一个有机水果产业园,镇上的人也大多都种植水果,有自己的果园,有的还把果园建成农家乐,供城里的人度假休闲。

于是,久而久之,渔溪镇不但水果有名,农家乐也有名了起来。其中还有几户由于农家菜做得特别好吃,更是声名大噪,吸引了不少城里的“吃货”特意驱车前来

。渐渐地,到渔溪镇过周末就成了一种热门的消遣。

刘靖初把车开到了镇子东北角的一座庄园,打了好几遍电话,终于有人接了。他打完电话,又在庄园门口等了一会儿。隔着铁门,他看见里面有个缩肩驼背的身影朝这边来了,因为夜太黑,天太冷,来人嘴里呼出的白气都清晰可见。

来人过来把铁门拉开,门一开嘴里就骂骂咧咧,还夹着连续几个哈欠:“我说,这都几点了啊?你这死小子,就不能在路边睡一晚,等天亮了再打扰我?”

刘靖初把车开进庄园里停好,从窗口探出头说:“太久没见了,牵挂着呢,等不了那么久嘛。”

庄子的主人薄安作势要敲他脑门,又看见车里睡着的郁桐,颇觉好笑地问:“我说,你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改当人贩子了?”

刘靖初下车说:“对啊,刚拐来的,迷药劲还没退呢。”

薄安问:“她怎么回事啊?”

刘靖初说:“她睡美人症发作了。”

薄安不理解:“什么症?”

刘靖初说:“睡美人症,简单说就是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连着睡上好几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大佬安,我能把她留在你这儿,你替我照顾她几天吗?”

薄安说:“你喊我‘大佬’都喊这么多年了,这点事儿我还能不帮你?不过你在电话里说什么说来话长,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跟我说说。”

刘靖初说:“先进去吧。”

薄安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嗯,房间我已经给你们收拾好了。”

渔溪镇的人都种水果,开农家乐,还有少数几户人家挖了鱼塘,也是为了给城里来玩的人多提供一项娱乐活动。最初薄安搬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冲着果园来的。他接手了一座果园,打算种苹果和草莓,去年刘靖初来看他,这园子前前后后还都种着水果,但这次果园已经变成花园了。

房前屋后有露天的花圃,也有温室,有应季的花,也有不应季的花。刘靖初分不清楚到底是哪种花的香味一整夜都弥漫在空气里,盖过了周围果园里飘来的果香和田野间泥土的湿气。

除了花香,这里还有某种鸟儿的鸣叫声,应了那句成语——鸟语花香。薄安说,他实在太喜欢在这里清闲懒散地过日子了,愿意就这样栽花种草,安度他的后半生。

他把刘靖初和郁桐领到客房,说时间太晚了,让他们先休息,有话第二天睡醒了再说。

第二天,刘靖初起床看到温室里有一个穿着驼色羊毛大衣的女人,四十来岁,黑发素颜,一副精干伶俐而且带点文艺气息的样子。刘靖初这才知道,薄安说愿意在这儿安度后半生,他的后半生里,也包括了这个女人。

她叫阮姒。介绍名字的时候,她都习惯跟人补充解释:不是一二三四的四,是祸国殃民的褒姒的姒。

阮姒就是在渔溪镇出生的,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出去闯荡过,最落魄的时候在江浙一带的旅游区摆路边摊卖纪念品,有时候一天也赚不到十块钱,还经常被城管追得满大街跑;最风光的时候,她去参加了一场歌手选拔赛。因为天生的好嗓子,唱歌很受人喜欢,选拔赛上她还拿了第三名,跟唱片公司签了几年长约,出了一张专辑,走在街上还被粉丝围着要求合影签名。但第二张专辑还没出,她就受不了娱乐圈那些乌七八糟的规矩,跟公司解约,然后又开始当街边小贩了。

薄安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女人身上那种饱经沧桑的感觉,还有她的潇洒豁达,以及那股子蛮牛脾气。”

去年阮姒回渔溪镇来看望父母,开着一辆跟朋友借来的车子,在路上和薄安的车发生了刮擦,两个人就算不打不相识了。曾经铁了心要一辈子打光棍的薄安在跟阮姒吵架的时候发现这个女人伶牙俐齿,还妙语连珠,他竟然有点喜欢跟她吵架,就连她骂他“死胖子”,他都觉得她骂得比别人好听。

阮姒要走的前一天夜里,薄安躺在床上抽烟,怎么都睡不着。最后,他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狠狠一脚踩灭,然后一口气跑到了阮姒的家门口。

他说:“我就问她一句话:女人,留下来跟我过日子,你敢不敢过?我的车,你的;我的果园,你的;我的存款,也是你的;还有我这人,统统都是你的,怎么样?我薄安嘲笑那些在婚姻的围城里受罪的人嘲笑半辈子了,说他们摧眉折腰事礼教,一生不得开心颜,嗬,我哪里想到我也有认栽的一天啊!”

薄安说起这些,没有半点的不开心,相反,他眉飞色舞,神情里全是开心。

阮姒说:“当时我跟他说:我也就一个要求,我这人不喜欢种水果蔬菜,就爱种花,把果园改成花园,咱们当这镇上唯一的种花人家,你又敢不敢?其实我那时也不是成心的,我就想看他愿不愿意,兴许我这么一说,把他吓退了呢,那我也就不必纠结去留了,肯定第二天就走了。”

刘靖初说:“可是这个死胖子就是那种受不得挑衅的人,你越是问他敢不敢,他就越来劲。”

阮姒说:“可不是嘛!结果他还真一口答应了。他嘴里答应也还好说,我后来都劝他别瞎折腾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他种花,谁知道他说他真有门路,可以种花往城里供,后来我们就真种上了。”

薄安笑着说:“我真没有赌气,也不是要做给你看的,我就是觉得,你喜欢花,那我就种花吧;你高兴了,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高高兴兴的,是不是?刘靖初,你知道这里的人怎么称呼我们吗?”

阮姒抿唇笑着扫了一眼薄安:“去!”

薄安摸着自己圆圆的脑袋,说:“嘿,他们管我们叫‘花田侠侣’。”

聊了一会儿,阮姒抱着一篮花走了。刘靖初和薄安还坐在温室里,那间温室里种的是荷兰郁金香,小小的一间,五排花架,还专门留了一个角落,用木屏风和常青藤隔起来,放了一套茶几和沙发椅。平时薄安和阮姒也喜欢在这里坐着,一个只喝咖啡,一个偏爱饮茶;一个喜欢优雅地插花,一个喜欢叉开腿挺着肚子躺在椅子上打盹儿。他打盹儿的时候偶尔还有鼾声发出来,她就会碰碰他,说:“回屋里睡去,别在这儿破坏气氛。”他动一动,嘴里哼哼两声,换个姿势又继续睡。

薄安对刘靖初说:“我跟阮姒啊,有的时候跟贴错门神似的,她喜欢的我讨厌,她同意的我反对,她要吃西餐,我非得回家煮饺子。我原来以为所谓的情投意合就是两个人什么都得一致,小日子过起来才顺顺利利的,后来发现根本不需要。我爱她,她爱我,我们就算早上打架打得头破血流,夜里也能卿卿我我……当然,这只是个比喻啊,我们压根儿不会有打架的时候,最多就是生生气,你哄哄我,我让让你,就这么过去了。不一致也能是一种情调,不一致也可以情投意合。”

刘靖初笑了,说:“薄安真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薄安了。”

薄安说:“人这一辈子啊,几十年那么长,总是会变的,这个谁都说不准。”他又问,“你也变了吧?”

刘靖初心里明白,嘴上却问:“我怎么变了?”

薄安说:“苗以瑄怎么样?”

“她走了。”刘靖初说。

“走了?”薄安有些吃惊,“走去哪儿了?”

他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再在我面前出现了。”

哪知道薄安早就心里透亮,竟然说了一句:“早就该这样了。”

刘靖初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低头喝了一口他泡的茶,茶水有些微的涩苦。

薄安又问他:“那郁桐呢?怎么回事?”

刘靖初便把郁桐的遭遇简单地对薄安说了,又说:“她昏睡个两三天就会醒了,这期间就劳烦你和阮姒姐帮忙照顾一下她吧。”

薄安问:“我们照顾?你呢?”

“我有点事情要回去办。”

“回城里?办什么事情?”薄安看刘靖初的表情那么严肃,禁不住追问。

刘靖初没有解释,只是望着眼前那些开得正灿烂的郁金香叹了一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郁桐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开门走进房间里来了,这个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闻起来很舒服,她深吸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进来的人正好在床边坐下来,影子挡住了窗外射进来的强光。

来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室内的光线陡然暗了,仿佛厚重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整个渔溪镇都暗了。

郁桐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抓了抓,但什么也没抓住。

他又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把被角压了压?:“郁桐,睡醒就没事了。”她隐约觉得他是这么说的。

他很快就起身离开了,关门的时候,他没注意到她的手又伸到被子外面来了,又抓了抓,但还是什么也没抓住。

她想留他,想抓住他,不要他走。这样的想法令她在整个发病昏睡的过程中,内心都带着一种焦灼,眉头一直都是皱着的。有一次她自己醒过来去上厕所,阮姒正好在,还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

第三天中午,郁桐清醒了。

阮姒站在窗边,正在把修剪好的百合插进花瓶里。

郁桐支着胳膊半坐起来,问:“这里是薄安的庄园对不对?”这几天她多少还是有点意识的。

阮姒做了自我介绍。郁桐下床问:“我老板呢?”

阮姒说:“把你送到这儿的第二天他就走了,说是去办点事,具体的情况薄安知道的比我多,回头你问问他……怎么样?现在感觉好多了

吧?饿不饿?我给你弄点东西吃,想吃什么?”

郁桐的确很饿,说:“随便吧,我什么都吃……谢谢你们这两天照顾我。”

阮姒插好了花,拍了拍手说:“别客气了,那你再休息会儿,我去给你煮点饺子,你凑合吃着。”

阮姒煮饺子的时候,郁桐给刘靖初打了电话,第一遍他没有接,她又打第二遍,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接了。

他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喂,你醒了?”

郁桐有点紧张:“你在哪里?你是不是去找唐柏楼了?”

刘靖初是去找唐柏楼了,还带着郁桐告诉他的那个藏在安澜院里的秘密。他相信那个秘密能够成为他与唐柏楼谈判的筹码,他要唐柏楼撤销对郁桐的指控,不再追究她对唐柏楼造成的人身伤害。

刘靖初见到唐柏楼的时候,唐柏楼还住在医院里。医院里每一个照看他的护士都已经被他骂了一遍,甚至还有个护士被他用针管扎到了手臂,当场大哭。他还嫌护士哭得烦,又摔了杯子。后来,护士们只要听说自己被分派到他的病房当值,再漂亮的脸都难看得跟苦瓜似的。

唐柏楼两眼发直,或者说,单眼发直地瞪着天花板,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被切掉了一半。

“拿镜子来!谁有镜子?给我拿镜子!”他捶着床大喊道。

外面走廊上经过的护士听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假装没有听到,赶紧缩回值班室里躲着。

唐柏楼手术后一醒来就照过镜子了,后来他没事就要照镜子,但是每次照完之后无一例外镜子就完蛋了,都被他砸了。有些镜子是护士自己的私物,被他砸得都拼不回来,护士心疼,还不敢吭声,只能躲起来把这姓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

唐柏楼嚷了半天都没有人理他,他看见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黑着的时候,勉强也能当镜子照一照。他把手机拿了起来,将屏幕对着自己的脸,慢慢地凑过去。屏幕中那张脸因为距离过近而扭曲变形,而他的整个右脸都被绷带缠着,右眼那里还有纱布,染着血,红成一团,似乎在提醒着他,揭开那团红色,那里就是一个窟窿,是无底深渊,是他一辈子都醒不了的噩梦。

屏幕里那张脸真的好丑,丑得狰狞,像个怪物!

唐柏楼突然大吼一声,把手机朝墙上狠狠砸去:“郁桐!郁桐!啊——啊——”他大吼大叫,几乎整层楼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这时,刘靖初刚走出电梯,都不用打听,直接循着声音就找到了唐柏楼所在的病房。

他在门外站了一下,唐柏楼从门缝里发现外面有道人影,便吼道:“谁在外面?给我滚进来!”

随着刘靖初慢慢地推开门,唐柏楼的单眼瞳孔也在慢慢放大,他说?:“刘靖初?是你?你来干什么?”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摸着自己半脑袋的纱布,显然不想被刘靖初看到他现在狼狈的样子。

但是,他转念又想到了郁桐,于是把头一抬:“郁桐在哪里?她在哪里?”

刘靖初说:“你放心,她现在很好。”

唐柏楼咬牙切齿地说:“她很好?她不会很好的!刘靖初,我告诉你,我这只眼睛……”他指着自己的右眼,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这只眼睛,等着她来陪葬!”

刘靖初在沙发上坐下,又把唐柏楼全身都打量了一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得唐柏楼心里反而有点不踏实。他问:“你来做什么?我问你呢,来看我的笑话……哼,还是想来替郁桐求情呢?”

刘靖初说:“我在想,对你来讲,到底是你的这只眼睛更重要,还是你的权势财富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

“我先跟你提一个人吧。这个人是个私家侦探,他叫郑希。”

对于唐柏楼到底有多看重自己现在的财富和社会地位,那是否重过了此刻内心的仇恨,刘靖初并没有吃透,他只是在赌。多年前,当郁桐被埋在废墟之下,深陷恐惧与绝望之中,濒临死亡的时候,他的傲慢和冷漠令他忽略了她,也令她留下了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病痛。这一次,他想为她做点什么。他希望她这次病发后醒来就能坦荡地重新回到人群里,继续她的正常生活。她很快就要毕业了吧?他可不想看到她走上他当年的老路,被一纸判决书打入地狱。

这天,唐柏楼终于答应了刘靖初,向警察更改口供,撤销对郁桐的指控。郁桐给刘靖初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车已经开到了安澜院门口,而唐柏楼就坐在他旁边。唐柏楼听出了他言辞间回避的意味,问:“郁桐?”

刘靖初把车停下来,说:“到了,进去吧。”接着他又对电话里的郁桐说,“我一会儿再给你回电话。”

郁桐焦急地问:“你是不是去找唐柏楼了?你找他做什么?”

他匆匆地说:“放心吧,没事。我今晚就去找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刘靖初嘴里的今晚是当月的农历十五,这晚,清风拂树,明月当空,那轮明月特别地圆。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的月亮却似乎已经圆得没有一点残缺了。它低低地挂着,看起来似乎很近,它的光把温室的棚顶照出了一层碎鳞般的银白。温室里的鲜花们仿佛都睡着了,就睡在这片温柔的月光里。而那些露天花朵就显得有点雀跃,风一吹,它们就跳起了舞,跳得轻盈而曼妙。

郁桐坐在一间温室的门口,天一黑就坐在这里了,在这里可以望见庄园的大门和外面的公路。

薄安发现了她,就过来陪她坐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们坐到夜里九点多,刘靖初还是没有回来。郁桐说:“我再给他打个电话。”但这时,刘靖初的电话打不通了。

薄安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大冷天的,老坐在地上也不好,你要还想待在这儿的话,我去给你端张板凳来。”

郁桐有点不好意思,也站起来说:“我自己去吧。”

薄安说:“还是回房间吧,外面太冷了。渔溪镇可跟城里不一样,这儿的气温一到深夜就降得厉害。”

郁桐点点头,跟着薄安走,又问:“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薄安笑了,说:“那浑小子啊,你放心,他既然说了今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了解他。”

郁桐说:“嗯。”

薄安又问:“他回来了的话,你们明天不走吧?”

郁桐说:“我不知道,看他吧。”

薄安盯着脚下,提醒郁桐:“注意这儿有台阶。”他又说,“我知道他喜欢吃我做的清蒸石斑鱼,明天中午我就弄给你们吃。石斑鱼在这镇上挺难买,我刚刚打电话问过渔场,让他们给我留一条,明天一早我就去拿。”

郁桐说:“您对他真好。”

薄安说:“给他弄条鱼就叫对他好啦?我以前拿棍子打过他,你是没赶上。”

郁桐问:“他以前给您打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有那么皮吗?”

薄安说:“他不是皮,是痞,没打工之前就在我那儿闹过事,我早记住他了。后来他闯祸了,得了教训,稍微学乖点儿了,可还是有野性,还冲动、固执,像头蛮牛。他那个时候可跟现在不一样。”

郁桐来了兴趣,问:“那您给我讲讲他以前的事情呗!”

薄安问:“你想听啊?他没告诉过你?”

郁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没问他。”可是,今天这一刻,她特别特别想听听刘靖初的过去。

薄安带郁桐进了客厅,烧了水,一边泡茶,一边给郁桐说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

夜色越来越沉,气温也越来越低了。郁桐喝着暖乎乎的茶,却还是打了好几个哆嗦。薄安说:“太晚了,不等了,回房间睡吧。他要是半夜回来,还得麻烦我给他开门,到时候我喊醒你,你就能第一时间见到他了。”他笑眯眯的,圆圆的脸,细细的眼睛,令郁桐想到了招财猫。

郁桐抿了抿嘴,害羞地说:“我也不是要第一时间见到他……呃,大佬安,麻烦您了。”

薄安打着哈欠走出客厅,郁桐跟在他后面,回了自己住的那间房。躺在床上没多久她就睡着了。她似乎特别疲倦,这一觉似乎睡得特别沉,她甚至怀疑自己也许不止睡了一个晚上,而是又睡了很多天。

她好像还在不断地做梦,梦里她去了外婆的乡下老家,又去了小时候喜欢的游乐场,还去了妈妈嫁给唐舜那天大宴宾客的酒店。她似乎也回过自己的家里,家里很热闹,电视机开着,冰箱门开着,洗衣机开着,厨房里还飘出鲜汤的味道,满屋子的灯都亮着,但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很害怕这种由各种没有生命的事物堆砌起来的热闹,于是她跑下了楼,楼下就是她读过的幼儿园。

她再往前跑,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校园,都依次出现了。

她跑出了大学的校门,看见马路对面的十八楼。十八楼正在开门营业,客人很多,她进去换上围裙就投入了忙碌中。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看见刘靖初。她只觉得自己十分记挂他,目光不断扫过人群,寻找他的身影。但是,他始终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天亮了,郁桐迷迷糊糊听见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接着就是“咚咚咚”的敲门声,她立刻醒了,一骨碌翻身起床去开门。刘靖初面带微笑地站在门外,他身后天边的朝霞竟然有七种颜色。

他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郁桐笑了起来,脑子里面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晚,你还能赶上吃大佬安做的清蒸石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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