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
——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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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上就穷!都是祖坟不好,先人没留功德!”
“边地贼匪多,我家根本没法种田嘛!”
“天灾,都是害人的天灾!羊全死了!”
众兵卒七嘴八舌,有人说朝廷抓家人服徭役,一年十几遍地收沉重的人头税,害的家破人亡;有人说借了坞主的高利贷,还不起就卖身为奴,一如喜儿;甚至还有一个士兵,说是乡里老是死人,死了人各家又攀比丧葬费,谁花的少了都抬不起头,不得不借钱,硬生生把他家搞穷了,没钱还债就只能逃去做士家。
“是命害的,命里不该我家富......”
有新人说,旁边立刻有旧部反驳:“康帅来了,咱们的命就变了,就不该受穷了!米大巫便是这么说得!”
“不对!”康朱皮打断了兵士们的对话,指着他们问:“你家原来种几亩地,是交给朝廷还是交给坞主?”
那兵士一口雁门话,回答给坞主种地,那坞主势力不小,仅他本户便“自种”了五百亩地,有四个佣工和四个部曲负责耕种,雇工管饭,部曲不管。
“我问你,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
“二石...二石半多一点......”
“啊,你那水浇地吧!我家原来种地,种麦,一亩才能打一石半多一点!”
不顾雁门兵士争论,康朱皮寻思这雁门真是的穷,一晋亩不大,肯定没有后世的一亩尺寸,一石多按康朱皮的估计也就后世的30多公斤粮食,一亩地产60多公斤粮食,能吃饱就有鬼了。
“一年收一千又二百五十石粮食!你们每个人一天得吃一升,不过一百七十多石,还有什么要花的!来,咱们算算!”
大伙七嘴八舌,有人提出一亩地得浇好些斤种籽,有人提出牛得吃饲料,农具得折旧,坞主还要给朝廷交税,康朱皮便用刀鞘划拉算式,一番粗略计算后,算出坞主五百亩地大约一年一收,按最富裕的成本扣除,也能净得七百余石粮食,尽数归坞主所有。
“七百石粮食啊!”康朱皮给兵士们比划:“这七百石粮食是坞主种出来的,还是你们种出来的?”
“咱们!都是咱们种的,狗鼠养的老坞主,贪了我这么多粮食!”
“可是,可是......”有兵士心虚地讲:“地还是坞主花了钱买的,或者朝廷赐给他......还有牛......”
立刻便有同伴推搡他,呵斥道:“你向着哪边说话!”
“他花钱买了你阿娘,你是他儿么!”
“那钱也是脏钱!”
“停!不许打骂同袍!”康朱皮喝止了激愤兵士们的进一步举动,然后从台上跃下,来到那说坞主花钱购地的兵士面前,一指身后土台,喝问道:“你不给他种地,他地里能长出粮食么?那土台也是地,你不耕,不种,不浇水,能长出半斗粮食么?”
“对啊,康帅说得没错,粮食还不是咱种出来的!”
“‘三眼鼠儿’,你这狗鼠,被康帅驳得没话了吧,还不认错!”
“不愧是康帅,一下就说了咱这等粗人说不出的话来,合着还是咱在养活坞主,咱吃苦,他家享福,哪有这般道理嘛!”
在同袍的一片翼赞声中,那唤做“三眼鼠”的兵士涨红了脸,左顾右盼,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鼓起勇气讲了一段:“可是他是坞主,就像康帅是咱们的头领,他要管事,不能和咱一样在土里来去......”最后他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了。
康朱皮伸长胳膊,示意旁边的兵士不要吵闹,都听他讲:“我再问你,你家原来那郎主,他是坞主,是奢姓,你家肯定不是坞主,那么问题来了,为何他能成大姓坞主,你家不能?是不是因为你家穷,你家祖辈没人当官?”
“是,是......”
“我再问你,你家和他娘的杨喜儿家一般,每年替坞主白种七百石粮食,自己种的还要再给,你家有存粮么?没了,都交了!没存粮还怎么富的起来!你家不富,不富便无大宗族支持,没人支持还怎么读书,交友,拜师,受察举征辟做官?穷人连县城都去不了几次,连县吏都做不了,还做官?”
挥舞着手臂的康朱皮把“三眼鼠”问的哑口无言,紧接着说:“坞主光自家的地便净剩下几百石,还不算部曲给他交的粮食,这些粮可以换钱,钱可以换地,有了新地又可以雇佣部曲去耕作,如此循环往复,不是越来越富!富了便可以让他家的子弟读书,习武,拜师,被郡县征辟做官,又能给家里捞地,你们想想,这些事你们能行么?不行!为啥,你们都给他种地去了啊!”
“是啊,康帅说得有理
啊!咱是没钱没闲,吃都吃不饱,哪里能做事。”
“别说缺钱了,成日忙,我也没心思念啊,识字、念书、当官,那都是闲人才做的活,我哪做的了,我也就跟着康帅卖些力气。”
“这还不算完!”议论声中,康朱皮的喊声再一次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你们每年白白的给大姓坞主干活,一分不得,有时家里人吃不饱,又急需用钱用粟,怎么办?还不是得借高利贷,高利贷哪里来的?还不是你们种的粮食,养的牛羊,坞主一边拿去换钱,一边加上利息,再美其名曰借给你们!你们说,天下哪有吃自己种的粮食,还要倒找钱的道理!”
“对,对!岂有这种歪理!”
“真是没想到,我当年还以为借给我家的粮米是坞主发好心,原来还是我家种出来的粟,狗鼠养的贱种!居然收四分的利,贵死我了!”
“同袍弟兄!杀光这群狗鼠贼!把咱们的粮食牛羊抢回来!”
“对,跟着康帅,杀去洛阳,拿光烧光,看他还敢不敢欺负咱!”
士兵群情激愤,几近再次沸腾,康朱皮一跃而回土台上,高举起拳头,让更多的人都能再次看见他的身影:
“儿郎们,听我说!咱们这帮人,有并州人,幽州人,有雁门、代、上谷、广宁还有上党人,有夏人也有胡人,但咱们有一样没区别,是什么!咱们都穷,都不富,都同样受冻、受饿、受辱!比起南边洛阳城那些世家大姓,王公将相,咱们受的苦与委屈,都怪他们!这天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人欺的人,一种是欺人的人!欺人的绝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是旧的天道坏了!是旧的世道不好!咱们要报仇雪恨,惟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做的比他们更好,才能建立更新的天道!”
“康帅,我们都听你的!”、“康帅,儿郎们都跟你干!”激动的兵士涌到台下,齐声向康朱皮宣誓心中的意愿,只有刚才那个一直在为坞主们辩护的兵士“三眼鼠”,终于回过了劲,冒着被同袍按在地上揍的风险,挤近土台下,扯开嗓子对着康朱皮大嚷:
“康帅,那我们跟着你,能成新坞主吗?能做朝廷的大官,分很多土地么?能不再像祖宗一样,受人欺么?”
不待旁人无情地驳斥他,康朱皮便指着这一再抬杠的兵士说:“小子,有些出息吧,咱将来要比朝廷这欺人的官干的更好,小小的坞主算什么!咱将来要做变革天道的真英雄豪杰,青史留名,万古留芳!而从上谷到现在,我便一直说要分地,分地!要减税减租!不许再有给人白干活不得钱与粮的部曲、奴婢、衣食客!分了地,分了牛,减了税,不再给人白干活,咱们才能有自家的财,才能不累死,有闲工夫读书,想怎么做大事!也只有咱们到的地方,人不能再和以前一样欺负人,咱们也就不会再过原来的苦日子,也就有办法,让这天下变成,再也不和以前一样!”
一气喊完,围拢的兵士们愈发亢奋,而康朱皮则俯视那顶嘴的“三眼鼠”,对他不断顶嘴/质疑的行为来了兴趣:“三眼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丘,叫正则,没、没字,豫州汝阴人!”
“三眼鼠”丘正则披散着一头未束的乱发,面庞饱经风霜,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了,眼睛不大,胡须稀疏,裹着件浆洗发白,颈口发黑的裤褶服,仰望着康朱皮的他正不安地把手指掰来掰去。
“放屁!康帅你别听他瞎扯,明明是乌桓、匈奴人,冒充什么南方人?谁不晓得,雁门、新兴郡的匈奴乌桓儿姓丘的一大把!真是的话,你三眼鼠说句豫州话我听听!”
“够了!”康朱皮再一次打断了部下内部的互相嘲弄行为,边摇头边说:“既然‘三鼠’兄弟还懂得为坞主与我争辩,应该见了不少世道,也许真是豫州人也说不定,反正以前是什么人,不重要!以后是什么人,重要!三鼠,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也是问儿郎们,你们能做好官么,你们能管好自己,再做比硕鼠们好得多的官么!”
“能!”
“康帅能,咱们就跟着康帅干!”
“有志气!跟着我,我来教你们,先从掌握三百个字开始!每个人都应该学会自己的还有亲人的名姓怎么写,然后,好好祭奠他们!”
于是,康朱皮命人弄来许多木片,逐一询问在场士卒儿郎,让他们回忆被朝廷、坞主或者兵灾人祸害死的亲人名姓,如果是还没有汉名汉姓的胡人,便尽量先音译,再取来各自的义民符箓,让这些人一一对照前些时日为他们取的汉姓汉名,教他们辨认清楚,以后要牢记。
统计完一切,谷中便布置了临时的灵堂,摆好了几案,放上简朴的祭品,没有奢华的陈设,更没有合乎贵富礼仪的器物,既没有香炉,也没有燎祭的烈火,因为送别战友的军葬与日常的丧礼今日都不适用,今天只是回忆与展望。
只有密密麻麻的牌位,这种“新奇”的事物,如墓碑,如盾牌,排成严整的丛林,一枚牌位便对应一名受苦而死的性命。义军
兵士们神情肃穆地矗立在灵位前,没有一个人发声,甚至一时间连鸟虫的鸣叫都好似静止了
与李丹英都写到手酸的康朱皮立在队伍最前面,端起一个个陶杯,把里面的酒水洒在泥土里,每洒一杯酒水,便带着身后兵士宣誓一句:
“我发誓,绝不背弃天下受苦的百姓黔首!”
“我发誓,砸碎旧道,驱逐硕鼠后,建立一个才者有其位,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得,弱者有其养的好世道!”
“我发誓,从今日起,绝不欺辱自己的同袍弟兄姊妹!”
“我发誓,定要夺取胜利,替全天下的受苦之人,报仇雪恨。”
山呼海啸的誓词卷过山林,康朱皮转过身,握住刀柄,凝视着那些眼中燃烧着火焰的战士,未待他讲话,庞存立刻抓住了这一空隙,大喊道:
“垦请康帅建号开府,昭告四方,高倡义旗,以正人心!”
兵士们自然群起响应,纷纷请求康朱皮正式来个“名分”,这一回康朱皮倒没有拒绝,而是抽刀出鞘,在土地上重重地划割出几个字:
“不止要建号,我还要在军中设置一个新的‘组织’......就叫它‘军士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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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必要在义军中广泛设置军士社,赋予其自治权柄,益处如下,一是把原属于腐朽的旧军官、旧豪强、旧土匪头领的权柄移转于军士社之中,以消除官兵间的人身依附和雇佣关系,保证部队不垮不散.....军士社的组织对维系军队良好纪律、巩固部队,能起大用。
——《往事录·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