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缓缓将手指探进去,从中挟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金发碧眼的少女笑容明媚,天真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瞳倒映虚幻的天光,倒映不实的真相,倒映着闻折柳急剧颤抖的嘴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莎莎。”他嘶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神,让他觳觫不已,犹如陷在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魇里。
那天看完贺钦,回到他的病房后,闻折柳想了很久,贺钦在昏迷中的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晚,他躺在床上,学着贺钦的样子,一手放松,一手捂住腿侧,从这个动作的象形含义,到手指与手肘的方向是否在指着什么,再到贺钦之前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关键的信息……闻折柳绞尽脑汁,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裤缝的衔接处,忽然,一个大胆的设想倏地跑进他的脑海——
如果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单纯地按在口袋上呢?
顺着这个思路,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都一无所获,却在助手要离开之前蓦地灵光乍现,并且提出要求,请他把自己原来穿的衣服还给自己。
然后,他就发现了这张照片。
惊悸发乎内心,让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冻结成了淤堵的冰碴,闻折柳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在瞬间吐出来。
这是哪里,是纯然的梦境,还是他自己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行走太久,以至于精神迷失,看见了足以欺瞒自己的幻觉?
照片上的少女依旧无知无觉地注视着前方,笑容里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某种无邪而甜蜜的东西。闻折柳死死盯着她的容颜,冷汗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浸湿了后背,浸湿了鬓角,又顺着侧脸缓缓流落,汇聚在下颔上摇摇欲坠。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的,这张照片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世界;如果是假的,那这里昏迷的贺钦就应该只是一组数据,一具模型,又怎么会做出这个动作来提醒他?
闻折柳呼吸急促,汗水一滴滴地打在地面的阴影中,氤起一圈圈的湿痕。在过去的一周里,他本来已经慢慢放下心防,确定他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做好的心理建设会被一下推翻。
这根本就是个……
闻折柳混乱飞窜的思绪一下定住,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刹那,他条件反射般地捕捉到了一个词。
……矛盾。
是的,矛盾。
——用真实的矛,打破虚幻的盾。
珍妮的提示犹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闻折柳双眼发直,喃喃念叨着这句话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什么是真实的矛,是这张照片吗?那虚幻的盾,或者说,象征虚幻的关键又是什么呢?
他想得极其入神,就连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直到助理在门外疑惑地喊“闻先生,你还好吗”,他这才迟疑地惊醒过来,急忙打开门。
助理站在门外,正关心地看着他:“您没事吧?”
闻折柳低声道:“我没事,就是……”
他眼下六神无主,实际上是强打精神同这些ai演戏的,不过,他把相片攥在手里,那锋利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也令他陡然计上心头。
“……就是,我能在离开之前再看看贺钦吗?”他抬起头,让助理看见他满脸疲惫过度的神情,以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湿痕。
按理来说,这一招博同情的套路对ai来说是行不通的,但唯一一点好处,就是ai看似情感丰富,与活人无异的外表下,有着一套独有的感情阈值判定系统,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并且缓冲计算时间将会完美控制在正常人的平均水平。
闻折柳在内心默默数了三秒钟。
果不其然,等到第三秒,助理脸上便出现难色,他支吾道:“这……我想,我需要和贺先生联络一下。”
闻折柳点点头,少年俊秀苍白的脸上尽是委顿的倦怠,隐隐含着一种支撑不下去的绝望:“我只是……太想他了。”
说完这句话,对面助理的脸上还没表示出什么呢,他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先起了一层。
闻折柳是含蓄的人,他不像贺钦,永远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外露自己的情感。他很少当着外人的面讲这种肉麻露骨的话,那天对贺钦剖白的“因为我喜欢你”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能理解,”助理安慰道,“我已经联络过贺先生了,他很快就会回复您的。”
闻折柳站在原地,抱着手臂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贺怀洲的可视通话。光屏上的贺怀洲容颜略带憔悴,领口也有点疏于打理的褶皱。他的微笑温和,但在看见闻折柳的脸色时,那笑容迅速变成了略带吃惊的关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您好,”闻折柳勉强冲他点点头,显出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很抱歉……”
“不要说抱歉,”贺怀洲蹙起眉心,“你想见阿钦,对吗?”
闻折柳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失礼,但我心里……”
他踌躇了一会,才面色苍白地冲贺怀洲笑道:“……但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像魂没回来似的……”
贺怀洲叹了口气,他垂下鸽子灰的双眼,又沉默片刻,最终答应了闻折柳的要求。
同上次一样,闻折柳跟随助理的脚步,和他穿过重重叠叠的空中回廊。他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远方数不胜数,拖曳着流光划过的悬浮车,n-star公司的大厦在渺远的云层间矗立,犹如支撑天空的巨柱。
……何等可怕的模拟构建能力。
恐惧的战栗从闻折柳后背掠过,他收回目光,继续专心跟在助理身后。
到了地方,贺怀洲找到adelaide,用远程权限替闻折柳打开了贺钦病房的门。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闻折柳转头看向助理。
助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请您尽快。”
说着,他恪守在门口的警示线外,看着最里层的门徐徐落下。
闻折柳捏紧了手中被汗水浸得湿软的相片,慢慢走进贺钦身前,他知道这里遍布多此一举的监控和眼目,可他还是坚持着穿过半空盘旋的繁多数据流光,站在贺钦的医疗舱前,将掌心轻贴在冰冷剔透的舱壁上。
“闻先生,请您远离舱体,多谢配合。”光脑的提示适时响起,并且重复了两遍,“请您远离舱体,多谢配合。”
闻折柳不理会它的声音,他只是看着贺钦的脸庞,双眸幽深。
“再次重复,闻先生,请您……”
闻折柳置若罔闻,再抬眼时,他的目光已是锐利如电,依照在脑海中演练过数百次的行动,砉然掰断了身侧一根金属支架,朝着眼前当头劈下!
银色的光晕闪烁如电,霎时间警铃大作,整间房子亮起刺目的红光!
光脑的警报声,门外助理惊慌失措的大喊,一整栋大厦的警卫和安保人员全部被惊动,洪流般朝这里扑来……但闻折柳不管不顾,神情坚毅无比,只是狠狠朝牢固的舱壁砸去!
到了贺钦这个级别,他待的医疗舱的坚固程度起码比高碳钢合金还要高出三个离子防护罩,就连集束式核武器都未必打得穿,仅凭闻折柳这几下,当然无法破坏。
但他心无旁骛,脑海里只能想到贺钦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他曾经问过贺钦,明明都是级别差不多的玩家,你的刀为什么会比旁人锋利那么多?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贺钦笑了一下,说了八个字,“锋利的不是刀,而是人。”
闻折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是贺钦这种从小练到大的练家子,他所有的格斗技巧都是自己在勇敢者俱乐部摸爬滚打出来的,能保命就行,自然不能像贺钦一样,除了武学的门槛,还可以探索到更深层的东西。
贺钦淡淡道:“我的老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那些上古的侠客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我就知道决定锋芒的不是刀,而是用刀的人。”
“可那只是传说吧……”闻折柳讷讷道。
贺钦说:“传说之所以流传,难道不是因为它们有一定真实的原型吗?像我们这种修习刀剑之道的人,最重要的一定不是武器,也不是招式的高低……”
“是勤奋和天赋?”
“天赋。”贺钦笑着用指腹揉揉他的脸颊,“或者说本能。”
“每日几千次,乃至上万次的挥刀,都是为了让本能融入你的血液,好比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就像庖丁解牛。你从有招练到无招,从锋芒毕露到锋芒内敛,把这件事做成吃饭喝水一样自然,那你就算成了。”他笑着做了个手势,“当然,这不代表你就得从此沉寂下去,心中有刚强傲骨长存,刀刃才能如臂指使,随心所欲。”
闻折柳当时还似懂非懂,随后,贺钦又补了一句:“你看杜子君教谢源源的,有人挡在你面前,你就跟他干,这也是一个解释——身怀锐不可当的戾气,相信你的刀,你的武器。你挥舞着它,就像皇帝挥舞权杖,那一瞬间,你用它划出你的国土,在刀锋圈住的领地里,生杀予夺全都要凭你的心意,这样,你才是个合格的刀客。”
……挥舞着它,就像皇帝挥舞权杖。
闻折柳眼瞳如夜漆黑,手中银光仿佛要直上云霄,而后君临于熙攘人间!
这一刻,他的精神仿佛与手中充作武器的支架浑然一体,空气酷烈燃烧,刺目明光划破警报的红,他在他的领土称作王者,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开!
只不过是一组虚假的数据。
……只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觉。
万千雷霆的爆响中,残星屑玉般的碎片尖锐迸溅,露出其下贺钦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