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源源钻进结界之后,耳边的声音好像一下被过滤了,周遭鸦雀无声,分外寂静。
平时这栋楼鲜少有其他人来,所以他不用担心打斗的声音太大,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见翡翠灿然生光,即刻将他眼前砖石的墙壁拆解成层叠的透明线条,他向上看去,那里有两个人形的光源体,分别在不同的房间内弯腰翻找着什么。
在楼上。
修士的衣袍外观并不适合潜行和暗杀,他一早就脱了下来,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他,绑着束腕和束腿的刺客套装令他如雨燕般轻巧灵敏,无声无息地向楼上跳过去。
季元凤和谭昊……谁会是操纵结界的主人?
这时,他的动作蓦地一滞,瞬间定格在了原地。
见翡翠的视线范围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形!
……这是谁?
谢源源屏息凝神,紧紧盯着那个仿佛是凭空冒出来,此刻正徐徐往楼梯下走的不速之客。
不是季元凤,也不是谭昊……难道他们猜错了,是李戎用了障眼法,或者是其它手段,又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分|身?
不,谢源源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猜测,随着来人的挨近,见翡翠透视得更加清楚了,从衣着和走路的姿态上看,这个人明显是个女人,不过,她不是季元凤。
作为一个刺客,最基本的素养就是绝不能认错任何目标,因此谢源源很肯定,来人绝不是季元凤。
他的右手上抬,莹莹锋锐的袖剑宛如蛇信,已然默默无声地从手腕处滑落出来,左手按着耳朵里塞的传音符纸,时刻准备给队友传信。
对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了,那带点跟的木鞋底踩在石梯上,踏出清脆的笃笃声。
这是修女的鞋子,谢源源在心中断定。这种不耐磨,但是易清洁的木底鞋,也只有修道院的修女会在室内穿着,她是一个修女……或者说,是一个npc?
他按在传音符纸上的手先是稍微放松,继而又紧了紧。
不,更有最后一个可能。
来人下了楼梯,站在走廊的尽头处,谢源源挨着墙,身体微弓,警觉地看着前方。
……竟然是玛拉?
他不由愕然,按着符纸的手也抖了一下,她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的小修女面容带笑,手里还抱着一篮衣物,看上去像是再平常不过的,收拾房间之后的样子,但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点,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异常了。
她迈着轻快的步伐,从长廊的尽头走过来,谢源源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袖剑在手腕处起起落落,就是下不了决心挥出那一下。
倘若现在在这里的是贺钦或者杜子君,眼前这名年轻的修女或许已经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了,换了闻折柳,更是可以在眨眼间做出最趋近于正确答案的预判,但谢源源没有动,他在犹豫。
如果玛拉是穆斯贝尔海姆的人假扮的,那他现在就该听从贺钦的嘱咐,马上转身逃跑;如果玛拉的身份没有那么复杂,那他按兵不动,等她走过去就可以了,没同样有必要对她下手。
同时,谢源源内心还是留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的勇气。穆斯贝尔海姆的成员放到其他任何队伍,都足够团灭他们八百回了。但无人入眠有手握珍妮的闻折柳,盘踞珑姬的杜子君,还有一个贺钦在所有人背后坐镇,迄今为止的搅局者全都死得很惨,对于谢源源来说,比起转身逃跑这样的处理方法,他到更想见识一下,这次敌人的真正实力。
他盯着玛拉轻松快活的,差不多是跳着走的步伐——她嘴里还哼着歌儿呢——一点点朝自己靠近,几缕阳光般的金发在头巾下蓬松地泄出来,衣篮里的一粒纽扣似乎也禁不住她的动作幅度,从篮筐的边缘弹蹦出来,在地上溅起轻微的响声,打着转地停在了距离谢源源不远处的地方。
修女“哎呀”了一声,雪白的脸颊也有点红了。似乎庆幸于四周无人看见自己失误的窘态,她急急忙忙地小跑了几步,蹲下身去拾那枚出逃的纽扣。谢源源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由纳闷地皱起眉头。
难道她不是自己设想的敌人,突然出现在楼梯间,也只是因为鬼魂的特性而已?
此刻,玛拉已经距他很近了,近到马上就会擦肩而过的程度,谢源源看了她半晌,终于迈出一步,打算不再把注意力分给一个无关紧要的鬼魂npc。
往前走了几步,他总觉得后背隐隐发痒,忍不住拿手抓了几下,但那痒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难耐了。谢源源一面嘟哝着“怎么回事”,一面想要转着圈地回头看,但当他真的转过头时,却一下呆住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谢源源保持着抓背的姿势,整个人像是一座冰雕,僵持着一动不动。
不,那不光是他自己的脸,那就是他自己,准确来说,是他自己的身体!
“谢源源”的左手还没从耳边放下去,右手依旧维持着上扬的形态,他望着前方,双眼神光黯淡,宛如两颗混浊的玻璃珠子,皮肤灰暗青白,泛出了无生机的色泽。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身体了,只是一具站立的尸体而已!
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源源。”
谢源源惊骇难言,就在这时,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后面,站着一个身着飘渺黑袍,面目不清的高大人形。它伸出袍袖的手指没有皮肉,漆黑如亘古的子夜,仅仅是五支嶙峋的枯骨,就这样轻轻搭在“谢源源”的肩头,然后喊了他的名字。
“谢源源。”
它又喊了一遍。
这声音没有形体,没有可以具象化描述它的词语,人们听见它,只能说它飘忽不定,犹如不知何时会刮起的混沌北风,但在那永恒游荡的飘忽中,又有无法阻挡的坚硬与虚无,这使得它不可捉摸,但命中注定;难以揣测,但避无可避。有人称呼它为命运,有人称呼它为时间的终结、万物的尽头,然而,它只是站在长河的另一端,随机或者刻意地吞吃掉一些起因和结果,随机或者刻意地用指尖拨弄过一颗星星。
谢源源看着它,它也正在看着谢源源。
“死亡像一粒纽扣。”
他身后又有一个声音,轻言细语,娓娓道来,仿佛睡前给小儿子阅读童话绘本的母亲。
“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么一颗纽扣。”玛拉——海拉柔声说,“微不足道,无须挂齿,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生命中有太多太多的琐事,人们宁愿在床上多睡一会,也想不到用线去把一颗小纽扣修补得结实一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有人运气很好,他的纽扣可以在衬衫上坚持很长时间;但有的人或许没有这么好运,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个清晨或者深夜,拴住那粒小纽扣的丝线就会悄悄地断开……”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轻轻笑了起来,“——死亡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纽扣。”
霎时间,谢源源周遭的空间剧烈旋转、摇晃,犹如一颗在颠簸中下坠的扣子,一年四季,黑夜和白昼,晚霞和朝霞,十二个形态各异的月亮和太阳都从他的瞳孔中升起。他的灵魂剧烈颤抖——她穿过他的灵魂,又穿过他的肉身,修女的黑袍亦在一瞬间恰似漩涡,变幻出更加奇异繁复的图案:悲惨与饥饿,迟缓与怠惰,衰老与毁灭都如雾气蒸腾蔓延。她的左半身是美丽和生机勃勃,她的右半身是腐朽和死气沉沉,那高大的人形在她面前不住压缩、蜕变,最终化作一顶星辰与焦骨的王冠,戴在她一半黑发,一半白发的头顶。
……死亡女神,海拉。
【道具名称:无相之冕】
【等级:a+】
【发动类型:即时发动】
【冷却时间:无】
【攻击力:即死】
【效果:死亡。】
【装备等级:无】
【道具介绍:屋顶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从那时算起,已有几个世纪,却似乎短过那一天的光阴。那一天,我初次猜出,它的马头,朝向永恒。】
“你们杀了加姆,杀了斯库尔和哈提……不错、不错,非常骄人的战绩,”海拉站在谢源源的灵魂和**面前,声音沙哑,朝他露出了一个瑰异非常的笑容,“但是,你有没有看过北欧神话?”
谢源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这样的重压下,他甚至不能转一转自己的眼神。他终于明白了贺钦在顾虑什么,又为什么叮嘱他们在看到海拉之后记得快跑,可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海拉弯起一边的染血红唇,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在原著里,加姆不过是我豢养的猎狗,斯库尔和哈提即便有吞噬日月的功绩,不过也只是芬里尔的一对后代。你真的以为,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存在吗?嗯?”
谢源源犹如置身在万吨沉重的深海,海拉没有给他任何使用道具反抗的机会,仅仅一个照面,她便直接打出了谢源源的灵魂,把他的核心数据从载体上生生剥离了!
海拉打了一个响指,“我,死亡本身,允许你开口说话。”
谢源源猛地咳嗽起来,身上的禁锢被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总算令他有了喘息的时机。
“你……”他恐惧地望着海拉非人的容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们为什么……要躲起来?”
海拉望着他难掩惊恐的眼神,吃吃地笑了起来,死亡冠冕上的星辰流苏也跟着不住颤抖。
“为何要问如此愚蠢的问题?”海拉勉强收住了笑意,同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她白骨的指尖划过谢源源的灵体,一阵难以忍耐的严寒顿时冻结过他的神魂,令谢源源的嘴唇不住颤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吞咽下大声痛叫的冲动,“不过……这倒也不是不能回答。”
她的左眼美如星子,右眼只是一摊空洞的腐肉,这时,她就用这双眼睛凝视着谢源源:“闻折柳是贺……贺钦的死穴,选择他本来是一件非常合适的事情,不过,棘手就棘手在这里……他掌握的第一个世界的boss,手里有一把异常麻烦的钥匙。”
“……”谢源源没有说话,他注意到,在提及贺钦的名字时,海拉不自然地停颤了一下。
海拉蹙着眉头,露出不悦而矜傲的笑容:“那把钥匙在别处不值一文,但在这里,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就连死亡也不能阻隔它,因此,他不是最佳人选。那个很看护你的女人——或者说男人,如果可以除掉他,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可是,我针对他的计划早在上个世界就泡汤了,人鱼太过偏袒他,甚至允许他触摸自己的心脏……我一眼就看见他身上携带的永生印记,这恰恰是死亡难以企及的,所以,我也只好放弃了他。”
“最后一个男人……”这次,海拉干脆连他的名字也不说了,仿佛这个名字会灼烫到她的舌头,“死亡无法被消灭,但死亡不会自寻死路。大闹一通固然很有意思,但是,螳螂捕蝉,做最后的黄雀,难道不是更省心省力吗?比如现在,我就在这里抓到了你这个小东西。”
谢源源说:“……你害怕了。”
“难道你不害怕吗?”海拉的笑声低沉,“直面死亡,这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经历的体验,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凝视着谢源源,她渐渐收敛了笑容,锋锐的指骨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声音也像暮色的黄昏,朦胧地笼罩在大地上:“至于你,我真的非常、非常好奇,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假如不是我亲自来找你,想来这样趋近于虚无的存在感,当真可以躲避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永远逃过死的制裁……也说不一定。”
谢源源浑身动弹不得,甚至连神智也跟着恍惚了,他感觉自己浸在极度严寒的冰水里,同时烧在地狱沸腾的岩浆里,剧烈的痛楚淹没了他,几乎要把他的灵魂活活撕成两半。
……救……命……
“五分钟已经过了。”杜子君挑起眉梢,“谢源源,回话。”
三息过后,传音符纸里还是静悄悄的。
三只无眼怪生生拖住了郑幽歌的亡灵大军,甚至他本人也被追杀得形容狼狈,闻折柳已经跳到了谷底,争分夺秒地搜寻起来,听见杜子君忽然开麦,但过了一会,还没听见谢源源的回答,内心当即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会不会是没听见?”他扒开一块石头,下面压着一角破碎的布料,还有一只横生的干枯手骨,在闻折柳身后,已经平平地妥善放置了十六具这样的破碎尸体,以及满地乱滚的机械蜘蛛,“结界有没有限制传讯符纸的功能?”
贺钦挥开长刀,干脆地格挡开李戎的攻势,眼神同时沉了下去:“不会,传音符纸是我们在这个世界选择的队内通讯道具,不到异度空间那种级别,基本不可能屏蔽它的通信……杜子君。”
杜子君面沉如水,魔女双枪在日光下闪烁着凌厉的光泽:“掩护我!我现在就要进去找人了!”
“ok!”情况危急,闻折柳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手忙脚乱地从山崖上爬下去,“哥,你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可以了!”刀光劈断长河,一往无前,宛如晴空炸响霹雳,贺钦目光如电,与紧追不舍的李戎轰然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闻折柳手中悍然放射出一道无匹的电光,宛如贯穿天地的□□,从深深的裂谷中豁然洞穿向苍穹,与贺钦发出的刀光重合地分毫不差,共同震响在修道院的两侧!
霎时间,满天乌云如瀚海搅水,遮空蔽日,沉沉朝山巅压倒过来,将万里无云的高空阻隔在隐隐的轰鸣雷声之后。修道院的修士和修女方才还在疑惑那声巨响和雷光是什么,见了此情此景,这才恍然大悟。
“打雷了!马上要下大雨了!”一名身强力壮的修女匆匆大喊,“先回室内,不要在外面待了!”
在又一个巨声雷霆落下的瞬间,杜子君手中的斯卡布罗集市狂吐火舌,犹如连续不断的狂风骤雨,疯狂炸开了第二重无差别狙杀的结界,一跃跳上了二楼的外窗,一枪将那彩窗玻璃轰得粉碎!
季元凤心头一颤,厉喝道:“来了!”
震响伴随窗外轰鸣的雷声转眼而至,谭昊仓皇回身阻挡,还未来得及出拳相吉,迎面咆哮的大浪便呼啸而来,浑如不可抵抗的巨手,一掌将其轰穿了三间房屋的墙壁!
“人呢?!”杜子君在这时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心思,劈腿便把淋得湿漉漉的季元凤踹得飞起,轰隆撞到了窗边!季元凤精通火系,但却在隶属人鱼的海水中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杜子君一枪抵上自己的额头,“你们没看见人?!”
季元凤被这一下跺得差点吐血,剧痛之后就是怒不可遏的杀意,她死死瞪着杜子君,红唇边淌下一线血色,气到深处,反而什么都骂不出来了。杜子君的目光淡漠而狠戾:“说话。”
谭昊挣扎着从淹没半腰的海水中爬起来,他一眼便认清了形势,心知李戎不在,他们面对人鱼的持有者,也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儿,遂急忙大喊:“我们没看见人!”
杜子君的眉心一跳,季元凤杀气腾腾地嘶声道:“要你他妈多嘴?!”
“真的,我们没看见人!”人还被枪顶着脑袋,谭昊不敢意气用事,接着道:“相信我,我们真的没看见……”
话到嘴边,他忽的灵光乍现,心道来的人不可能是闻笛,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贺钦。如果是闻笛失踪了,那来要人的肯定是贺钦,不会是别人,所以眼前这个凶神来要的人,只能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小透明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改口:“……就算你要的人来了,我们也看不到他,发现不了他,更别说把他杀了……不是我们!”
杜子君的呼吸浅了几分。
他知道,谭昊说得十有八|九没错,他们确实很难伤到谢源源,可这也就意味着,谢源源现在的处境,比现在还要凶险千万倍。
“你等等,等等,我有个办法!”传音符纸里,闻折柳喊了一嗓子,“靠,我突然想到……嗨!我早该想到的!”
他在那头吆喝了一嗓子:“别追着玩了!把人带过来!”
无眼怪物作为珍妮的随行侍从,又跟着吞了好几个世界级boss血肉,比一般世界的小怪等级高出不下数倍,打一个人类玩家召唤出的鬼灵大军就跟玩儿似的,根本不在话下。此刻闻折柳一声令下,当即捉了被追得满地乱滚的郑幽歌,几下攀爬到他身边。
峡谷的后方,已经齐齐摆了几十具残破不全的尸骨,机械蜘蛛犹在匆匆忙忙,劳碌不休,继续把剩下的找出来。
“喂,”闻折柳看着死灵法师,燃烧的火光映亮了他气到发黑的脸,“你是死灵法师,没错吧?”
“……”不说话。
闻折柳一摊手:“我说过的,我们完全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节省彼此的精力和时间……”
郑幽歌:“……滚!!”
传音符纸的频道这时候是开着的,贺钦在另一头听见这声愤怒的滚,笑了一声,道:“把他的舌头拔了。”
无眼怪物听见他的指令,居然当真要抓住郑幽歌的颧骨,把他的舌头扯出来,闻折柳吓得脸都白了:“喂你们到底听谁的啊?!少听他胡言乱语好不好!!”
他看着郑幽歌,叹了口气,对杜子君道:“季元凤在你手上吧?”
“在。”
“你让谭昊说句话,只要能说动郑幽歌帮忙,我就把他和季元凤一块放了。”
郑幽歌神情微变,也不知道谭昊在那边小声说了什么,死灵法师的脸色变了几变,虽然还不太甘心,但闻折柳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你能感应到灵魂一类的东西,我问你,这些尸体,你能感应到它们的灵魂在哪吗?”闻折柳问。
郑幽歌被无眼怪物从腥臭的血舌上放下来,表情比自己身上还臭,闻言,他不由哑声讥讽:“它们的灵魂?你是怎么解谜的,它们的灵魂不就在修道院里,和我们朝夕相对吗?”
闻折柳耐心地说:“我是说,你能不能感应出来,有哪三具尸体,它们的灵魂没有了,感应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