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诸神黄昏(二十二)
金光暴虐地辉耀,天照之光,无与伦比的神威和杀意,笼罩房间的结界顿时迸出千万道玻璃碎裂般的清脆之声。所有玩家的神情都是一变,四十道崭新的屏障分别从四个不同的人手里疾速释放出去,层层叠着层层,但那光摧枯拉朽,眼见就要以帝王之势呼啸着吞没扬屋,忽然有另外的光,从天照大御女的对面放射出来,以清音直面王命!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太阳统治月亮,统治星辰,统治世上一切的明光,它就是此世与彼世的君王,怎能有反叛的臣子忤逆僭越,胆敢挑战它的高傲?
但暴雨般的刀光如洪水倒灌,在神明的怒火中自有夺目而来的寒意。被高速撕裂的空气发出尖啸,刀锋亦振动着发出尖啸——它不是为了神明本身,它是为了斩断神明周身的光。
流水般的光阴涛涛逝去,这样美,又是这样残酷,当中变幻着无数由生到死的意象,花开花落,流云聚散,蝴蝶拍打着斑斓的双翅,从河流的尽头飞越沧海,海浪与蝶翼拍击的声音簌簌纷纷,宛如绽开了一场盛大的樱花雨……
然而这不是幻觉!
闻折柳睁大双眼,他的指尖真切地触碰到了细碎的触感。这不是幻觉,落花、流云、千万斑斓狂蝶……抽刀拔刀,居合的瞬间,贺钦那件灿如夏花的宽大打褂如巨鹰哗啦啦地飞上半空,而后被数不尽的刀光绞成了暴雪般喷涌飞扬的绚丽碎末,随大风卷向四面八方!
【弹指】第二次出鞘,它与天照的沸怒正面迎击十下,于是刀光也散作恢宏的怒吼,四百八十万次生灭的结局仿佛当头棒喝,让圣子周身巨颤,眼球在眼眶中不住挣动。
“喝破!”贺钦厉声道,他收刀,光芒如潮水褪去,圣子就伏在中央,双肩耸动着不住喘息。
房间一派寂静,只有她滴落在杉木地板上的眼泪清晰有声,啪嗒啪嗒。她终于感受到了无上的,无上的屈辱和悲伤,这屈辱和悲伤不是为了贺钦击溃她的刀光,而是她终于意识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城主那魔鬼一样的阴影和手段依然笼罩在她头顶,她从未忘记那些覆没的死亡,每当想起来,照亮黑夜的火光都在她的脑海中熊熊燃烧。
多么可悲啊……即便是天照大御,也会被黄泉的恶鬼所掌控在手心,让她无时无刻不在惧怕失去的顾虑中一再退缩,直至退到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振作一点,”闻折柳掀掉打褂,三下五除二地扯开鹫草结,将腰带扔到一边,总算能一身轻松地扶起圣子,“别怕!你可是不夜城的神呢。”
他用袖子擦掉圣子的泪水和汗珠,侧头低声道:“水。”
华赢连滚带爬地捧着茶杯,用双手递过来,圣子勉强喝了一口,便摇头避让,不肯再喝了。
贺钦平静地道:“得罪了。不过,我还是想问,即便以你的能力,还是不能杀了他?”
刚才的情况他们都看见了,眼前的少女或许拥有天下最干净的眼睛,最温暖剔透的心灵,可她毕竟是被称作太阳神的黄泉太夫,是被全天下的鬼所爱慕的女人,她只是激动了一刹那,就需要集合他们五个人的能力联手压制。王之怒,能使流血千里,伏尸百万,那神明的怒呢?神明和女皇集合体的怒火,想必要比万军之战还要宏大悲壮吧?
——哪怕是黄泉之国的天照,也不能摆脱城主的控制么?
“……我不能。”圣子说,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不能,“那天晚上,他就站在火堆面前,站在我面前,扮成一个侍奉我穿衣的男众。他对我露出的微笑那么谄媚,口吻却阴毒得像一条蛇,他对我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太夫,您的身份太尊贵了,哪怕掉了一根头发,都是不夜城乃至黄泉国的损失,一定是这些卑贱的鬼教唆你离开阿波岐原的对不对?你放心,我已经好好地惩罚过他们啦,还望您千万不要生气啊!”
原话复述,语气都分毫不差,这些毫无人性的刻毒话语必定在她耳畔回响了成千上万遍,直到她闭着眼睛都能喃喃地重现出来,“我发了疯一样地尖叫,然后冲进火海。黄泉中的火焰不能烧伤我,却带走了他们的性命,在火海中他们全都安详地闭着双眼,像只是睡着了,随时都能醒过来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杀什么人。”圣子痛苦地说,“我已经完全记不得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只记得光芒从我的身体里喷涌出来,像洪水或者海啸,我杀了他一次,杀了他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第六次,第十次……甚至是第一百次。我是天照,我是天照啊……只要我想,我的光芒能熔化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但每一次他的身影在光里消散,下一秒就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形象,老人、孩子、男子、女子……每一次他都笑着,用不同的声音对我说,还望您千万不要生气啊!”
“我杀不了他……我居然杀不了他!”滚烫而无力的泪水顺着圣子的脸颊流淌,“他就像成年人逗弄一个小孩子那样逗弄我,直到我毁灭他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了,他的情绪才诧异起来。他不解地问我,太夫何至于生气至此?这些卑贱的鬼死了就死了,这种货色要多少有多少,为您献出生命,明明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她用手捂住眼睛:“我说不出话,也回答不上来……他是没有心的畜生,恶鬼!到后来,他实在不耐烦了,他停止在我面前现出形体,声音却还能回荡在我的耳畔,他说不要再闹了,您再闹下去,以后每个月我都要定时定点地宰杀一批鬼,杀他们对我来说就像杀小羊羔,就是那种皮毛雪白,叫声咩咩的小羊羔,您见过吗?您可是不夜城的太夫啊,不会这么不重视子民的安危吧?”
玩家们看着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附骨之疽,”闻折柳低声说,“但是世上不可能存在杀不掉的人。”
“是的,”谢源源情不自禁地附和,“就连死亡本身,最后也会归于死亡。”
圣子擦干净眼泪,说:“我不得不退让,连从小陪伴我的鬼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除掉,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直在等待,我寻找他的弱点,寻找他可能露出的破绽,可是始终没有找到。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等不及达成我的目标,只好先从阿波岐原上离开。”
“那你的鬼……”池青流欲言又止。
“他暂时不会动他们的,”圣子说,“我从未告诉他关于约定的事,他会把他们像筹码一样抓在手里,有他们在,他不怕我不回去。”
贺钦问:“他是什么时候当上城主的,你还记得吗?”
“……在我诞生之前,他就已经是不夜城的城主了,”圣子艰难地想了想,“我……我是太夫,他是辅佐我的城主。”
“现在看来,他可不是辅佐你的臣子,因为投鼠忌器,你反而成了被他捏在手里的傀儡啊。”闻折柳说。
“这事要赶快了。”华赢说,“月上中天……等会我们去找白景行,顺便打听一下什么这鬼地方什么时候会有月亮好了。”
“我们去夜探阿波岐原,”杜子君说,“别担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刺青师的情报,肯定得冒点险。”
“可是……”圣子又着急了,她跟他们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打消他们前去送死的念头,然而眼前这帮人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反倒摩拳擦掌地商讨了起来。看出她的想法,闻折柳叹气道:“圣子小姐,太夫,你既然想要赴梦中的约定,怎能不做出一点取舍?你曾经失败了,那是因为当时你还小,现在呢?不除掉城主,你连完成自己的承诺都得偷偷摸摸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圣子犹豫了,看出她的踌躇,闻折柳又道:“今天晚上,我们的房间会做出彻夜宴饮的假象,你不用担心,我们早就找好了演员。然后,我们会把你送给一个人照顾,她叫小山光,是新晋的散茶,她可以妥善地安置你,你等我们回来就好,可以么?”
所有人都在等待圣子的回答,半晌,她终于点了点头,轻声说:“在扬屋息市之前,你们就要回来,否则没有数目众多的客人作掩护,你们的行踪会更容易暴露。”
顿了顿,她忧愁地说:“祝诸君……武运昌隆!”
灯火辉煌,在刻意制造出的夜晚里,扬屋歌舞升平,繁华似锦。形态各异的鬼足踏风雷,进入这座水晶琉璃的华美云阁,激起一片丝竹靡靡的声音。
四个人等待的客人也已经到了,上位鬼怪,返魂香,还有上位鬼怪,方相氏。为了今晚的夜探,他们已经筹划了很长时间,若要挑选守口如瓶的鬼,脾气不能太过乖戾,且要有能辨善恶之心,最好还要身份高贵,以此应对可能会遭遇的盘查。返魂香身具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法门,方相氏几乎已经不能被算作鬼怪的范畴,而是驱疫辟邪的神灵。闻折柳亲自出马请求这两位,并且编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他说他们本来早与扬屋外的几个小游女约好了,有一些崭新的衣物和饭食要定期送给她们,这是很久以前就在做的布施。但是现在不夜城街道戒严,很难找到办法出去,要是没有这些衣服和食物,她们不过是最弱小的灵,肯定会冻死饿死的。唉唉世事艰辛,谁不是竭尽全力地挣扎在生活的泥潭里呢?还请您二位帮帮忙,做出彻夜欢宴的样子,掩护我们偷偷出去吧,今夜的资费就算在我们头上好了,不会再叫您出钱的。
说这话的时候,闻折柳的目光澄净而感伤,如水镜般漆亮的长发披散下去,那么多的悲悯从他微皱的眉目间流露出来,仿佛春樱婉转垂下枝头,在流连的春风中飘零如泪……返魂香已然痴了,方相氏也面露不忍之色,要用人类的标准看,他们皆是风雅的名士,做不出感动地握住游女的手痛哭流涕之类的举动,唯有悲慨地长长叹息。返魂香合上扇子,沉痛地说:“春海小姐……啊,还有明日夏小姐,江雪小姐,真是……真是……唉!”
“奔驰天庭之雷神……亦不怪罪有情人。”方相氏双眼含泪,吟了一句改编过的《拾遗集》里的古歌,“请您放心吧!您的嘱托,我们必定倾力而为,不使您的承诺落空!”
“那就拜托二位了,”贺钦笑吟吟地颔首,同时不动声色地拂开返魂香搭在闻折柳脚边的袖子,“等到今夜事毕,我们一定会用最盛大的宴会,来回报您二位的恩情的。”
在这之前,圣子已经被谢源源乔装打扮过,暗暗送到了小山光的房间。蒙着面纱,小山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不夜城的每一个鬼灵,从骨子里都带着对天照大皇的臣服与敬仰,使她知道这肯定是一位身份尊贵的大人。依照原先的计划,小山光牵着圣子的手,送她到扬屋最下层的锅炉灶房去,那里有许多隐蔽的小房间,都是给仆从们的流动居所,把门关起来,没人知道里面住着谁。这也是闻折柳的打算,毕竟,有谁会想到太夫会暂居在脏热的锅炉房呢?
侍女们载歌载舞,三味线和琵琶的声音玲珑清脆,房间顿时充满了喧腾的氛围,谢源源早早换上了夜行衣,三个人还穿着便于出行的和服,对返魂香和方相氏遥遥示意,搞得两个上位鬼怪又激动又高兴,自觉和佳人之间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
“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贺钦的笑容带着点自嘲的讥讽,“不能一味奉献,而是要从他们身上索取东西,使他们为你奉献,又为你保守秘密。这样他们非但不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反而会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是与众不同的……不过,这点对女人好像也同样适用。”
闻折柳看了他一眼,狡黠地道:“那你呢?”
贺钦一愣:“我?”
他望着闻折柳,明白他在问什么了,不由淡了笑容,轻声说:“不,面对你,我一点都不特殊……我只是个最常见不过的俗人而已。”
掩在宽大袖子下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贺钦灼热的掌心,闻折柳笑弯了眼睛。
“可以了,”谢源源攀上露台,说,“下面巡街的鬼走远了,下一批在五分钟以后!”
衣袂于夜风中猎猎翻飞,仿佛起舞的蝴蝶,下一个瞬间,三个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只有灿烂如蝶蜕的羽衣翩跹坠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水般的长发,华美的妆容和细碎簪环全都无声委地,三个人同时换上了初到不夜城时穿的衣物,落在扬屋的房檐上。
“苍天啊,我好像已经有一万年没穿过裤子了……”闻折柳活动脖颈,检查身上贴着的隐身符,远方的阿波岐原蓝火粼粼,八名涉江薙刀骑镇守在高塔的八方,那是不夜城中最顶尖精锐的战力,“看见了,是从地底下钻过去,还是直接跳上去?”
贺钦说:“按照圣子的路线,再跳上去肯定是不行了,得找个出人意料的方式。”
“要入侵一座巨型建筑,最好的方法是从排水系统进去,”杜子君说,“人少,很多古老的建筑都在下水口留有密道,但是这里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那就藏在酒缸里?”谢源源冷不丁地说。
四个人齐齐转头,街上还有陆续往来的游女和行人,只是由于戒严的缘故冷清了许多,此刻,一列大车从远处辘辘而来,车上安置着几个半人多高的巨型酒坛。
依照圣子所说,城主没有其它的爱好,只有一点,就是喜爱用纯度极高的鬼酒,因为用这种酒浸泡过的松木,燃烧起来会发出色泽纯正如血的光芒,并且火焰经久不熄,被鬼酒加持过后的温度,甚至能很快烧穿一寸厚的钢板。城主非常喜爱这种火焰的特性,每隔一段时间,阿波岐原都要运进大量的鬼酒,用以炮制充当燃料的松木。
“就是它了。”贺钦断然说。
四个人隐匿身形,闭住呼吸,分别轻巧地跃在四驾酒车上,他们想到了很好的注意,就是根据鬼酒松木的去处,来断定城主所在的房间。
最好最大的松木一定是送去城主那里的,他的住所来回变换,除了阿波岐原最顶端,最尊贵的房间不是他有资格入住的以外,其下的每一间卧房都有可能出现他的身影,唯一能够作为判断的,就是松木燃烧的火光。
鬼牛踢踢踏踏,拉着酒车,涉江薙刀骑的身影亦渐渐近了,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袭来,闻折柳看着他们在黑夜中与坐骑合二为一的,高如怪兽的身影,慢慢伏低身体,掩住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