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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破涕为笑,狠狠揪了把师父的白须,摊于掌心,轻轻一吹,“哼,不跟你计较了!”
刘神医也不在意,低眉寻思了一会儿,斟酌半晌言辞,轻声道:“为师且问你,昨儿个夜里,你这小猴子,往哪儿去了?”
昨儿个夜里?
风语忽而一愣,目光微微上瞟,捏着裙摆支支吾吾道:“没,没去哪儿,就在卧房里趴着呢。”
“哼,”刘神医伸手从怀里摸索一番,捏出两个小瓷瓶,在风语惊诧的目光下,轻轻摆在案子上,略微拔高音调,“真没去哪儿?”
这两个小瓷瓶摆出来,可谓是铁证如山。
风语愁眉苦脸道:“这,这可是我送予宁公子的,师父您怎的又拿回来了?”
“送?你可真大方!”刘神医好不容易按下的怒火,忽而涌出,狠狠拍在案子上,一声巨响,“你不要命了!这可是你的救命药,怎能送人!”
这一声怒斥,让潜藏于暗处的王安琪心头暗惊,蛾眉微皱。
风语垂首捏着裙摆,良久沉默无言。
刘神医喉间耸动,难掩心中波动,缓缓呼出口气,柔声道:“语儿听话,七日一颗,按时服药。两年内,为师拼了这条老命,也会设法将你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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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很简单也很俗套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十七年前,刘神医周游列国时,在北沧国一处名为‘油坊’的小村子落脚,竖着一面棋子,悬壶济世,来者不拒且不索金银。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老头子,是什么医者。
不过,随着寥寥几人抱恙到来——风寒、伤寒、冻疮,这些寻常小灾于刘神医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轻易便可解决。
于是,在那个村子待了仅仅不足半月,他的名声便传遍了周边乡镇,每日来此寻医问药者,络绎不绝。
刘神医心怀善念,是真正的慈悲心肠,无论是小灾或是恶疾,他当真信奉诺言,从未向这些穷苦的百姓们索取过丝毫报酬。
当然——有些懂得感恩的人,也略尽绵薄之力,送了不少的绿菜、粮食。
就这样,平稳的又过去十余天,刘神医迎来了一位衣衫破烂怀抱婴儿的瘦弱妇人。
在瘦弱妇人饱含希冀的眸光里,刘神医为女婴把脉——这是一种从未见过奇症。
女婴不过几个月大,娇弱身躯里的器官,却仿佛八十岁佝偻老者般衰竭。
“活不过一年。”刘神医终于束手无策,他重重叹了口气,朝妇人躬身致歉。
然后,他亲眼看着妇人眸子里那抹希冀,渐渐黯淡,几不可见,那是一种真正的绝望。
“刘先生,刘先生,你可是神医啊!”妇人带着哭腔,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血液四溅,不停呢喃,“你可是神医啊!”
神医,也束手无策。
刘神医心生不忍,忙搀着妇人,重重点头,“我......试试。”
他看着妇人含泪的双眸,复又迸发出一抹被称为‘希望’的微弱光芒。
其实,绝望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给了你微弱希望后,再狠狠踩灭。
自那以后,刘神医每日扎堆于医书、山林、荒野,废寝忘食整整一个月,拼尽全力研制出数十种药剂,但毫无例外,尽皆失败。
终于,他黔驴技穷——女婴所患,是为绝症。
在以往啊,向来以圣手自居的刘神医,向来是瞧不起这个世上的所有被称为绝症的病状。他觉着,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绝症,只有无能的庸医。
庸医误人啊,可如今,他竟也成了一名无能的庸医,这是多么讥讽的一件事情。
当刘神医回到村子时,看到那名抱着女婴的妇人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这件事情,只能沉默,再沉默,继续沉默,然后以嘶哑的嗓音,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他本以为妇人会失望,会哭泣,会痛不欲生,可是这位妇人没有。
妇人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婴儿走了,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刘神医默默看着妇人离去的方向,自晌午看到斜阳落下,再到夜幕降临,自责、惶恐、不甘心,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底。
若是当时,再拼命努力一把,是不是,就有希望?
若是当时,再多坚持一两日,是不是,就能成功?
刘神医一夜没睡,怔怔的凝望着屋檐,想了整整一宿,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寻到那名妇人,再尝试一次,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弃。
唯有如此,才能被称自己为——我是一名医者。
又一日清晨,初破晓。
雾很浓,风很大,呼啸声阵阵。
刘神医早早便披了件皮裘,走出门去,刚一越过门槛,便瞧见那名妇人站在木栅栏旁的一颗柳树下。
他见到那名赤脚薄衫的妇人站在寒风里,顿觉诧异,刚想招呼妇人进屋时,却发现那名妇人朝他躬身说了两个字。
刘神医微微一愣,正要发问时。
那名妇人却将身上衣裳褪下,包裹在女婴身上,低眉深深看了一眼,将女婴放置在柔软草皮,然后——起身,撞树,鲜血四溢。
刘神医双腿一软,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副场面。他呆愣了许久,终于两手两脚并用,爬了过去。
女婴的啼哭声,寒风的呼啸声,鲜血的缓缓流淌声,不绝于耳。
刘神医耳畔尽是无尽嗡鸣,他伸出颤抖的手,抱起了那名女婴,低眉看向她的侧脸。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一个母亲,为了孩子的性命,究竟可以做得多么决绝。
妇人以为刘神医放弃了这个孩子。
她便用这种最决绝的方式,为孩子留下最后一分微弱的希望。
——你可是神医啊!
“对,没错。我是神医。”刘神医先是自嘲笑笑,后而低声呜咽,泪如泉涌,哽咽道:“我是神医啊!”
“我!是神医!”
风真的很大。
借着凛冽风声,他于恍惚朦胧中终于听清了妇人最后朝他说的那两个字。
“抱歉。”
刘神医终于忍不住心底的自责悲痛和长久的煎熬,他紧紧抱着这名女婴,嚎啕大哭起来。
天高、云密、风紧、秋凉。
席卷呼啸,萧瑟沧桑。
刘神医捏了捏女婴的粉嫩脸颊,笑中带泪,“你以后啊,就叫风语,做我的徒儿,做我的女儿。”
女婴娇憨睡去。
醒来后啊,她便永远的失去了母亲。
失去了一位,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最爱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