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十九年前。
燕国朝堂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素有贤良名声的右丞相兼任御史大夫的梅成风与洛水城守将兼任中军大将的裴九君,密谋造反一事败露,被一道旨意抄家灭族,足足两百七十八口人,在八月初九这一日,被压入菜市场,斩首示众。
这事儿轰动了整座洛水城,闲来无事的百姓们,都忙着去凑热闹,想看一看刀斩头颅的好风景,再顺便骂上一句‘狗官’。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梅成风与裴九君到底是不是狗官,他们只是想过把嘴瘾,毕竟......瞧着曾经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成了个瑟瑟发抖、瘫在地上的泥人,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在洛水城街头摆摊的王十八,瞧着百姓们蜂拥而去,长长叹了口气,看来......今儿的生意,又得耽搁了。
可真正让他惋惜的,还不是破落的生意,而是要被斩去头颅的那两百七十八口人。
梅成风与裴九君是好官,而且是真正心系苍生、为民谋生的好官,可他们今日却要被庙堂以谋逆之罪斩下头颅,甚至殃及族人性命,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痛惜的事情。
不过,却理所当然。
梅成风身为右丞相,却与左丞相长孙无忌政见不一,又自命清流不愿与百官同流合污,数次递上折子怒斥百官,这......本身就是取死之道。
裴九君身为洛水城中军主将,手握偌大权利,向来是皇室心腹,可随着老皇帝的身子骨越发虚弱,大司空韩貂寺便想着将裴九君拉入麾下,可惜这裴九君是个直性子之人,不仅怒斥韩貂寺、更是数次弹劾长孙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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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说,这两人如此忠君爱国,如此清廉公正,他们若是不谋反,谁谋反呢?
挡了韩貂寺与长孙无忌的路,岂能不谋反,岂能不被株连全族?
冤屈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下位者永远看不清真相,而上位者永远装作看不清真相。
生于这个混乱不堪的时代,‘看得清’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王十八身为天机阁之人,观星明相,只是掐指一算,便瞧出了这件事情的原委,但他却没有想过要插手此事,这毕竟是俗世之事,也是俗世因果。
正当王十八懒散收摊的时候,却瞧见了一位神色焦急的妇人从街道那一头匆忙跑来。
这位妇人,怀里抱着一位白发婴儿。
王十八只看了一眼,便怔在当场。
古人曾言,千年降重瞳,万年降神子。
这位正在妇人怀中酣睡的白发婴儿,通体晶莹、悟魂灵骨、气魄不凡,是天生的神子,也是万年难遇的修道者,可以说,一旦走入修道之路,可以稳稳踏入不惑之境。
王十八咽了口唾沫,根本移不开目光,心脏扑通乱跳,脑海一片嗡鸣。
直至,这位妇人越过摊子,要往街道那头继续跑去之时,王十八才回过神来,急忙拦下妇人,说道:“将这孩子交给我。”
妇人目光躲闪,紧紧抱着孩子。
王十八呼吸急促,望了眼远处街道,继续道:“你名吕沐清,年有二十三,是燕国右相梅成风的夫人,在梅家被抄家之时,梅成风吩咐人手,将你藏了起来,你想要趁着城中骚乱之时,逃出城去,我知道,我都知道。”
妇人闻言,心中惧怕交加,退后一步,“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王十八连忙摆手,斟酌片刻后,缓声道:
“整座洛水城都被韩貂寺派人围着,你逃不出去,这孩子也逃不出去,甚至......我可以断言,只要你走出这条街道,便会被百余将士砍杀在地,若要活下去,唯有一法,那就是将孩子交给我,我会护着你们母子。”
吕沐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顾王十八的拦阻,径直冲出街道......遇见了百余位甲胄在身的将士。
或许,很多人会说,这是个愚蠢的女人,为什么不去相信王十八呢?
但是,很多人忽略了她是一位母亲的事实。
在母亲心里,只有孩子在自己的怀里,才是最安全的。
然后,意料之中的刀剑落在吕沐清身上,匆忙赶来的王十八,再也顾不得天机阁的规矩,抓起算命的破幡便杀入敌人。
也许是这个白发婴儿命不该绝,也许是这位母亲死死的护住了孩子,王十八拼力杀退数百将士后,发现这位白发婴儿......还活着。
王十八小心翼翼的将白发婴儿抱在怀里,长长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午时三刻。
菜市场里,两百多头颅接连落地,围观百姓无不欣喜雀跃,拍手叫好。
王十八伸手,捏了一下白发婴儿的柔嫩小脸,轻声道:“以后,你便是王十九了。”
鳏、寡、孤、独、残,这是天机阁之人的宿命。
在白发婴儿成为王十九、成为天机阁之人的这一刻,也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父母。
这才叫做,命中注定。
夕阳落下,王十八一手抱着王十九,一手持着破幡,趁着闹市复又摆起了算命摊子。
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摊前,来了一位小腹微微隆起的贵人,这位贵人有个好听的名字,楚娇娘。
但是,为什么说她是为贵人呢,因为......她是长孙家的儿媳妇,也是长孙空的夫人。
“听说你的卦相很灵,”
楚娇娘吩咐侍女取了金银,放在王十八的摊子上,笑道:“你来给我算一算,我这腹中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命运如何?”
王十八沉默半晌,低眉看了眼怀里酣睡的王十九。
眼前这位楚娇娘,是长孙家的少夫人,而长孙家是王十九的仇人。
偏偏,这位少夫人腹中的孩子,与王十九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命运脉络。
或许,这便是因果。
王十八插手俗世之事,带来的偌大因果,而这些因果,最终皆要落在王十九的头上,这是生死之劫,天大的灾祸。
苦命的孩子。
王十八仰天轻叹,仍旧没有说话,心中越发烦躁。
楚娇娘却兴致不减,笑道:“我与夫君商议过了,这腹里的孩子若是男儿,便取名成蛟,若是女儿,便取名为......”
不待她将话说完。
王十八先是将桌案上摆着的金银尽皆扫落,又猛然将摊子掀翻,狠狠一脚踹了上去,平静道:“婉儿,长孙婉儿。”
这时,王十九缓缓睁开茫然的眸子,看着楚娇娘微微隆起的小腹,笑了起来。
王十八面色淡漠,再也不愿待在此处,起身便走,转身那刻,正好与躲在十余丈外、蜷缩在墙角的一位小乞儿四目相视。
这位小乞儿,名为裴琦,是裴九君的嫡长子。
他,此时正死死的盯着楚娇娘,眼里尽是怨恨。
又是......一份因果。
十一年后。
王十九被王十八一脚踹出了天机阁的大门,扔了根破幡、让这吊儿郎当的玩意儿拿去自谋生路。
因果之事,是上天注定。
某一日,王十九饿的两眼发绿,混入一座寺庙,想要偷些馒头果腹,却被一群秃子发现,踹出了寺庙大门。
他正哼哼唧唧的咒骂这群秃子之时,转身便遇见了一位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抿嘴笑道——小道士,你怎么被打出来了?
这位小姑娘,便是偷摸跑出长孙家的长孙婉儿。
这一刻,两人的命运,陡然相连。
又过几年,长孙婉儿在一次诗会上,遇见了个名为裴琦的落魄书生,生了爱慕之心。
这一刻,裴琦终于走上了为家族报仇的道路。
长孙家注定覆灭,长孙婉儿注定悲惨。
因果之事,皆随缘法,这是任何人都难以真正看破的天机。
当因果到来,当缘法临面,即便是执柄命运的王十九,也得俯首称臣。
因为算命之人,永远无法看到,属于自己的命运。
而长孙婉儿,是王十九的命。
其实,也可以换句话说——长孙婉儿,是王十九的劫难。
三年前。
长孙家蒙难,长孙婉儿绝望之下,王十九踏天而来。
王十九付出了几乎当场死去的代价。
若非仵世子阳处处留手,王十九十死无生。
七八个月前。
长孙婉儿再次回到洛水城,在云烨的步步相逼之下,自断生机,又是王十九,踏天而来。
其实,在那一刻,长孙婉儿已经死了。
王十九没有犹豫,毅然以真名执柄天道,强行一刀将自己的命(生机与气运)斩断,分了一半给长孙婉儿,于是......长孙婉儿才能奇迹般的死而复生。
这一次,王十九付出的代价,更为惨烈,他彻底丧失了属于自己的权柄,之后便再也无法依靠真名执柄天道。
与王龟一战,可以说,王十九仅仅动用了一半的实力。
即便如此,他仍然与王龟打的两败俱伤,甚至在棋局一道,彻底破了王龟的‘天算’之法。
由此可见,命运之强。
由此可见,王十九不愧是万年一降的神子。
可惜......这位神子,今日或许将要彻底落幕。
“咳咳......”
王十九咳出一大口血,目光疲惫,嗓音沙哑,“对了,咱们家地窖藏着的那几大箱金子,你可得好生保管,那可都是我毕生心血。还有......我之前在地窖口布下的阵法,在我死之后,估摸着得失去效用,你得寻些草垛,将地窖口掩埋一二,莫要教旁人瞧去门道。”
他一边说话,一边握着长孙婉儿持刀的手,往自个儿的心口缓缓刺下。
长孙婉儿浑身发抖,泪眼模糊,拼命用力抵着刀锋,让其无法触及王十九的血肉。
让她杀死王十九,犹如万刀割心一般痛苦。
可,王十九却能在这般惨烈的场合,还不忘提及金银之事,让长孙婉儿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失控,破口大骂起来,“钱钱钱,你就知道钱!这一辈子,你就钻钱眼儿里了!你都......你都成这样了,还只会说这些,就不会说说别的话!”
王十九沉默片刻,轻声道:
“婉儿,你可是我的命,即便我死了,你也得好好活着,当然......若是能好好对待我藏起来的几大箱金银就更好了。再说了,你又不是王安琪,那败家娘们儿是个手撒千金的主,我可不敢将我的宝贝托付给她,思来想去,还是你够勤俭持家,将金银托付给你,我放心。”
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好笑。
或许,人在临死之时,都想着多说些话,王十九还有很多话要说,可他没有时间了,他能够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融入这座天地,他的境界,也在一步步临近那座木门。
恍惚茫然中,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团璀璨的光芒,光芒下面,有一座虚掩着的古朴木门。
光团的声音,震耳欲聋,“你是命运,你是我遗落人间的印记!”
王十九叹了口气,“我是你爹,我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
光团越发明亮,甚至有些刺目,“你,即将寻回属于你的真名与权柄!”
王十九目光复杂,“儿啊,爹是真不想要你,你能麻溜的滚远点儿吗?”
话又说回来,婉儿咋还不动手呢,这眼看着都没时间了。
‘噗呲!’
一声轻响。
王十九回过神来,看向长孙婉儿那一刻,忽然愣在原地,蓦然瞪大双眼,脑海一片嗡鸣。
只见,长孙婉儿紧紧握着刀柄,刀身依然刺入她的胸口,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刹那染红白裙。
“几个月前,我听你说过,你无法以真名执柄天道,是因为你用你的命......救了我。”
长孙婉儿凄然一笑,轻轻躺在王十九怀里,柔声道:
“我啊,只是个贫贱之人,从来不值得你为我付出如此代价。王十九......我将你的命,还给你了,你要好好的活着,即便活的很辛苦,那也要坚强活着。毕竟,你还有地窖里藏着的那几箱金银,要照顾呢。”
随着长孙婉儿的气息越发孱弱,丝丝缕缕的金光从她的身上溢出,融入王十九残破空荡的身躯。
王十九只觉着这整件事情,甚是荒唐与可笑,他张了张嘴,喉咙似乎被一块儿石头堵着,说不出话,只能不断伸手去擦拭长孙婉儿身上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
这个向来坚韧骄傲的少年,终于哽咽起来,继而放声大哭。
他真是个废物啊,经脉尽碎,动弹不得,连阻拦长孙婉儿的死去,都无法做到。
这时,王十九的面前,又浮现出了一团璀璨的光芒以及虚掩着的木门。
他在虚晃朦胧里,猛然将整片木门踹得稀碎,再一把抓起振振有词的光团,狠狠一口撕咬下去,吞下腹中,血中带泪,又酸又咸。
长孙婉儿最后一声轻喃,说的是,“若是......我当年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若是她没有遇见王十九,或许王十九便不会有这般悲惨的命运。
多好。
可长孙婉儿并不知道,在她还是楚娇娘腹中的胎儿之时。
王十九就看到了她。
只惊鸿一瞥,便误了余生。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人间。
面色憔悴、嘴唇干裂的王十九,轻轻抱起死去的长孙婉儿,踉跄起身,他掀开地窖,打烂几大箱金银,沉默着一步步走下轮回山头,走向人间。
天机阁之人,窥测天机,当受五弊三缺,越是近道之人,便会承受越大的因果。
那么,何为五弊?
——鳏、寡、孤、独、残。
那么,何为三缺?
——钱、命、权。
我就是一条......被赶出家门的可怜野狗。
这句话,是王十九亲口对王十八说的。
其实,天机阁之人,皆是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