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几乎是在扫地小厮惶恐惊呼的那一刻。
一柄泛着幽幽寒芒的三尺长剑,蓦然划破天穹,朝忘川阁径直落下。
层叠浓郁的剑光之后,是踩着剑气急掠而来的叶麟。
叶麟面色铁青,两手攥拳,目光泛寒,心里罕见的涌出怒意。
李三思消散人间之时,也是于人间成圣之时,天地之间充斥着大道之音,狂躁暴乱的天地之力,遮掩了所有不惑、天顺高手的耳目。
待叶麟匆忙赶至小院之时,柳凝儿已经走远。
若非凭借西荆楼的众多耳目,叶麟甚至连凤栖楼的方向都摸不着。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区区一步,天人相隔。
可即便这次来的及时,又有何用?
你永远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救不了心如死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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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天命所致,人力岂能更易?”
一道温润嗓音传来。
叶麟回身看去。
只见,银衣锦袍的许洋,腰间佩着帝王之剑,握着落日神弓,越过回廊,缓步走向忘川阁。
他轻轻挥了挥手,“收敛尸骨,送入轮回。”
话音落下,忽然有十余位黑袍蒙面人翻越围墙,走向阁楼下那一团绽放的血焰。
叶麟沉默半晌,抓起长剑,转身便走。
许洋皱了皱眉,按着叶麟的肩头,问道:“去哪儿?”
叶麟止步,缓声道:“江湖!”
还记得......数年前,这个在山下磨了十年剑的少年,一入江湖便将整个剑阁杀穿,不仅灭杀数十位一品高手,更将青云峰劈成了两半。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杀完人后,叶麟走出了江湖,走上了轮回山头,敛去一身锋芒。
今日,他又要走入江湖了,又要去杀人了。
许洋缓缓摇头,劝道:“你要寻的人,是逍遥观的老祖宗,名为半夏,他守护人间数千载,功德无量。”
叶麟沉默片刻,说道:“李三思,是小师叔的结拜兄弟,两人肝胆相照。”
他若不去报这个仇,如何与宁不凡交代?
许洋斟酌半晌,沉吟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位老祖宗,是天顺地仙,你不是对手。”
叶麟转身,紧盯着许洋的眸子,说道:“凝儿姐姐的饭菜,很好吃,我以后却再也吃不到了,这不是一件可以商榷的事情。”
宁不凡的心里一直对李三思有所愧疚,因此在安排叶麟走向万京之时,特意嘱咐过,要让叶麟照顾好柳凝儿。
叶麟来万京之后,第一时间去到农家小院,见了柳凝儿。
柳凝儿闻及轮回来人,很是热络,摆满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像是姐姐一般,对性情憨厚的叶麟关照有加。
许洋缓缓点头,略微低眉,又道: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两年前,你奉宁钰之令,从蜀郡走向江南之时,不慎迷路,走到了逍遥观。”
那是王十九的安排,为轮回添上顶尖战力安排的一道暗手。
半夏见了叶麟后,心中认为,似叶麟这般惊艳的年轻人,能在武道一路走的越远,对人间便越是有利。
于是,半夏对叶麟极为照顾,为剑道青涩的叶麟指点了该要走的武道之路,从那以后,叶麟的剑道,便一飞冲天,直入九霄。
可以说,半夏是叶麟的半个师父。
你可以试着去杀天顺,也可以意气赴死,但你怎么可以对曾经对你有恩情的人出手?
叶麟看了眼手中长剑,剑道一路,刚直难行,收剑更比拔剑难。
借来的钱财,可以归还,最多添上几分人情。
可受过的武道指点,又该如何退还?
许洋轻轻拍了拍叶麟的肩膀,指了指忘川阁方向,“这事儿......我来处理,日后我自然会给宁钰一个交代,你去抬棺便是。”
叶麟轻轻叹了口气,沉默点头。
走入江湖,为何总是会身不由己、身陷两难?
“呼呼,好热啊!”
极寒之地,太行山脉。
山头上,一处雅静的院子中央,摆着一件硕大的瓷缸,瓷缸周旁,围了一圈木柴,正在‘噼里啪啦’不断燃烧。
缸里盛满了沸腾滚动的热水,浓郁水雾弥漫升腾,遍布院子上空。
若是透过朦胧模糊的水雾看去,便会发现有两位赤身裸体的男子,正紧闭着眸子,盘膝坐在缸里,像是一尊石雕。
拓跋蓉穿了一身朴素黄裙,极为费力的抱起不远处的木柴,一边添柴,一边抹了把额头渗出的汗水,嘴里不断絮叨嘟囔着。
数日之前,她总是要问拓跋木——萧晨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就在这一两日,却成了——萧晨哥哥与江枫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当然,她也会时而抱怨一番,这该死的雾水,轻易便浸透了她的好看衣裳。
拓跋木背着手,走出卧房,临近瓷缸后,仔细打量一番,沉吟道:
“你这两位哥哥,皆是伤了真灵,他们受损的肉身,早已好转,可真灵伤痕,哪有那般轻易好转,若是草率用药,或许会伤及他们的魂魄,因此啊,还得徐徐图之。还有,咱们山上的草药虽然不少,但总是有些缺漏,若是要彻底消解真灵伤痕,还差好几味药。”
江枫与金蝉一战,被金蝉以掌中佛国禁锢,险些灭杀,奄奄一息之时,拓跋木走下了太行山,将身躯渐作荧光消散的江枫救起。
对于江枫这般一品武者而言,血肉之躯,皆由天地之力汇聚,因此要救他,也很容易。
拓跋木只是拔去一根胡须,将恐怖的生机与天地之力融入江枫的身躯之内,江枫残疾的身体便重新生出了四肢。
可惜,这厮除了肉身的伤痕之外,真灵受了不轻的伤势,险些溃散。
于是,本是熬煮萧晨的瓷缸,也成了熬煮江枫的瓷缸。
幸好这瓷缸挺大,否则......让两位赤身裸体的猛男紧紧贴在一处,总是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这熬煮两人的药水,却要每日一换,倒是有些麻烦。
趁着闲暇,再说件小事儿。
拓跋木毕竟是守墓人,身份尊贵,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将这两人抬入缸中。
拓跋蓉年纪还小,心思单纯,也不合适。
于是,这桩美差,便落到了南宫路凡的手里。
可怜这堂堂棋阁醉梦司主事,一山之主,天蒙蒙亮便得备好熬煮两人的药水,将两人从床榻拖起来、褪去一身衣物,再抬入缸中后,做完这些后,又得下山采药、采各种令人头脑发昏的草药,直至晚霞落下之后,还得满载而回,将被熬煮了一整日的两人抬出瓷缸,复又拖入床榻。
她啊,简直成了个勤快能干的丫鬟。
不过,她这位丫鬟却是任劳任怨、从无怨言,还时不时自责的抹眼泪。
萧晨是为了救她,才落得今日。
江枫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给她留下生机,才落得今日。
虽然说,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南宫路凡,但南宫路凡却在心里怪起了自己,却又不想让旁人瞧见心中的难受,每当她抹眼泪的时候,总是像个蟊贼一般,偷摸躲得远远的。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拓跋木的耳目。
每当南宫路凡低声哽咽的时候,拓跋木总是会耐心的备好吃食,安静的等着这位小姑娘回来。
并非所有心系人间的老人家,都会走向腐朽。
最起码,拓跋木从未腐朽,始终虔诚。
拓跋蓉歪着小脑袋,眨眼问道:“爷爷,咱们还差什么药啊?”
拓跋木回过神来,乐呵呵道:“三叶雪莲花、九转还魂草、西域寒蝉子......若是有了这三样神物,爷爷就有把握在十年之内,治好你这两位哥哥了。”
十年?
拓跋蓉倒吸了口凉气,目光诧异,“竟要这般长久?”
拓跋木略有疑惑,“长久......吗?”
莫说十年,即便是五十年、一百年,不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吗?
待得大梦初醒,只需伸伸懒腰,三千年岁月不也轻易就过去了?
时间的流逝,对拓跋木而言,有些陌生。
他是守墓人,他是游魂,他的时间已然定格在永恒岁月——在殉道那一刻。
拓跋蓉挠了挠头,目光古怪,狐疑道:“爷爷,我前段时间偷听南宫姐姐与江枫哥哥说话,南宫姐姐怀疑咱爷孙俩是话本小说里的妖怪......我肯定不是,那您?”
说着,她还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拓跋木,啧啧不已,一副‘原来妖怪就长这个模样’的神色。
拓跋木凝噎半晌,使劲拍了下拓跋蓉的小脑袋,没好气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心里别瞎琢磨了,爷爷还有事儿交代你,赶紧竖起耳朵听好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早先备好的信件,递给拓跋蓉。
“这是送给谁的信,让我瞧瞧。”
拓跋蓉接过信件,随口嘟囔一句,兴致忽起,便要拆开,可拆到一半儿,手里动作忽然一顿,皱眉自语道:“不对,我好像......不识字啊。”
“......”
拓跋木扶额,叹了口气,目光复杂,无奈道:
“蓉儿,你三岁的时候,爷爷就教你认字,可你到了十二岁,连自个儿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如今,你眼看着都要及笄了,怎么还......咳咳,你要是想知道信里的内容,爷爷念给你听?”
拓跋蓉脸色涨红,羞恼道:“我......我才不想知道!”
拓跋木一见孙女这是要恼啊,连忙岔开话题,“方才爷爷说了,要想治好你这两位哥哥的伤势,还需要三种神药,这些神药,咱们山上没有,听雨轩却有......爷爷腿脚不便,你南宫姐姐又得照顾你这两位哥哥,也抽不出身,思来想去,唯有让你走一趟了。”
听雨轩?
拓跋蓉凝噎半晌,试探道:“爷爷,我才十五岁。”
——我还小啊!
拓跋木点了点头,感慨道:“是啊,你都十五岁了。”
——你长大了!
拓跋蓉一本正经,板着脸道:“我听南宫姐姐说,听雨轩可是在数万里之外的荒漠里,我要是从这里出发,这......这,路途遥遥啊。”
——我一无武道、二无财帛,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小鸟,可能会死在路上。
拓跋木想了一会儿,深以为然道:
“爷爷知道,你甚是忧虑、甚至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过去,可这件事情急不得,慢慢走就行,凭着你的脚程,一路不歇的话,三年五载也就走到了,快得很。”
——你啊,长得快,飞得远,翅膀早就硬了。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
拓跋蓉哭丧着脸,“可......可我听说,这走入听雨轩,不是要用什么弟子玉牌指引方向吗?”
拓跋木眯眼笑着,从腰间摸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玉佩,塞入拓跋蓉的手里,“这是故人之物,她给我这块儿玉佩时曾说过,若是遇见难事儿,便去听雨轩寻她。蓉儿,你沿着这块儿玉佩的指引,走到听雨轩所在绿洲,便会有人迎你入门,爷爷啊,都给你安排好了。”
真贴心啊。
拓跋蓉生无可恋的收下玉佩,嘴角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那我......下山去了?”
“等会儿!”
拓跋木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伸手阻拦。
拓跋蓉心中感动,看来爷爷还是念着自己的。
随后,拓跋木转身回屋,拿出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仔细用绸布包了起来,搭上拓跋蓉娇弱的肩膀。
拓跋蓉沉默了,几万里路,就给俩馒头,确实......也够了。
拓跋木满意颔首,说道:“我那老友啊,虽是飒爽女子,平日里却喜欢吃粗粮,尤其是我亲手做的粗粮。这俩馒头,你给她带过去,她瞧见了,定然心喜。”
拓跋蓉更沉默了,这一刻,她似乎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还小,我这娇弱的肩头,为何要扛上这般重担?
在拓跋木鼓励的目光下,拓跋蓉一步步往山下走,她走到一半儿,忽然回身,问道:“我真能走到听雨轩吗?”
其实,她应该问,我真能活着走出这极寒之地吗?
拓跋木皱了皱眉,“你可是远古神灵,为何走不到区区听雨轩?”
拓跋蓉挠了挠头。
好吧,这十几年过的实在太过安逸,她都险些忘了,原来......她才是南宫路凡口中的‘妖怪’。
远古神灵有名——霜之哀伤、银白苍龙。
她被红尘仙以阵法,封印足足三千余载。
今日......终于得了允诺,重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