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摩从前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个老猎手在熟悉的深山中突然迷失了道路,他点着火把走了一整夜,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圈。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真的会发生。
第三次站在山洞前,温摩沉吟了良久,向姜知津道:“香囊还在么?”
平京的贵人们不但屋子要薰香,随身还会戴着香囊,姜知津的蹀躞带上就系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镏金双层香囊,里面有两粒速沉香,他倒进来递给温摩:“姐姐要干什么?”
温摩掏出火折子点燃它,恭恭敬敬地将它摆在一块石头上,肃容道:“祭神。”
姜知津嘴角浮现微微的笑意。
遇到这样的□□烦,他家阿摩的解决方式居然是祭神,真是可爱。
这是他在仓促之间布下的阵法。
若是懂阵法,可以照特定的路线离开。
不懂阵法,便找不到那条特定的路线,不管怎么转,都会回到原地。
他的计划很简单——无命会在阵法外面解决任何一个找到这里的人,而他则会和温摩“被迫”留在这里,也许五天,也许七天,总之,在大理寺能进入徐广私宅之前,姜二公子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黑衣人掳走的失踪人口,生死与下落俱不知。
温摩的到来是意外,但仔细想想,这是个甜美的意外——这是老天爷怕他孤单寂寞,把温摩送来跟他作伴。
阳光从枝叶间洒落,在温摩脸上照出斑斑点点的光,温摩双手交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眉眼低垂,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圣洁。
母亲房中长年供着一幅观音像,低眉垂眼,手持净瓶。姜知津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将此时的阿摩画下来,一定比那幅观音像还要圣洁,还要慈悲,还要美丽。
片刻后,温摩睁开了眼球,弯下腰,“哧啦”一声,将自己的衣摆撕了下来。
姜知津:“……”
姜知津:“姐姐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你们祭神还要扯衣服的吗?
“我们仡族有个传说,在山林间迷路的人,是受到神明的考验,一定要虔心向神明祈祷,只要我们足够诚心,神明便会为我们指明方向。”
温摩说着,扯成细碎的布条,然后绑成长长的一条,系在箭尾上。
姜知津心中警铃大作,眼神差点控制不住,露出了惊惧之色。
不不不不不——
温摩已经扣动雷弩,弩/箭带着长长的布条激射而出,“笃”地一声,扎进远处的一株树干里。
温摩拉了拉布条,微笑:“好了,神明已经指好了路。”
这就是那个传说的下半截:老猎人诚心诚意祭祀了神明,把麻绳拴在箭尾上,箭带着他离开了困境。
姜知津:不好不好不好!
他自幼喜好世上一切玄妙不可解的事物,阵法便属其一,父亲花了许多心力,为他寻来世上最好的阵法大师。
大师告诉他:“阵法玄妙无穷,但只有一个弱点,那就是无论多么复杂的阵法,皆是凭借阵法本身,阵法有限,一旦超出了阵法之外,一切玄妙便告破了。”
当时的姜知津觉得这话本身就非常玄妙,很值得细细参详,只是还没参详出什么名堂,父亲便过世了。
巨变在发生,以七岁为分水岭,将他的人生切成了两截。
一个傻子是不需要各种大师教导的,父亲费力请来的诸位高人一一离开,姜知津也失去了将这句话参详透彻的机会。
现在,他懂了。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一旦对方的攻击范围超出了阵法本身的范围,阵法就没什么卵用!
就是现在这么个情形!
只要顺着这根布条一直走,就一定能离开阵法,成功脱身!
“姐姐,你们的神好厉害……”姜知津喃喃道。
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下次再布阵,阵法范围一定要超出弓箭的射程!
“那时当然!”温摩微微一笑,“我们快——”
一语未了,手里的布条陡然一松,温摩猛地将它扯回来,断口处极为平滑,它是被利刃切断的。
温摩全神戒备,但周遭没有丝毫动静,山石树木看起来无比平凡,真的走过去却像能吞噬世间万物。
她撕下第二片衣摆,重新做了布条,拴上射出去。
这一次断得更快,切口依然平整。
——有人守在外面不让他们出去。
但因为某种原因,那人似乎也无法进来。
“呜呜!”姜知津一把抱住温摩,“是不是坏人来了?”
温摩摸摸他的头:“放心,姐姐会保护你的。”
既然那人进不来,这里反倒安全了,也就不急着离开,她半蹲在姜知津身前,双手用力握住他腰间的老藤,猛然发力,指节发白,脸上因使力而涨红,老藤却动也不动,稳如泰山。
温摩正要再来一次,姜知津握住她的手,摊开她的掌心,发现上面勒出了深深的印痕,低声问道:“为什么不用刀?”
那次在成衣铺子里,她不是打算用刀斩断他的腰带么?
“这藤太粗,不用力砍不断,用力就不好掌握分寸,容易伤到你。”温摩打算再试一次,手却没能从姜知津手里抽出来。
他握得很紧,良久才抬头,露出一个和平常一样的天真笑容:“用刀吧,阿摩姐姐这么厉害,一定不会伤着我。”
温摩不敢用刀,主要是担心姜知津害怕,一旦他乱动,那可就真容易伤着,现在瞧他十分镇定,点点头:“那你闭上眼睛吧。”
“我不。”姜知津摇头,“我要看嘛。”
声音语气如常地可爱。
温摩能细瞧他几眼,说不定能看到他眸子深处有一丝无法隐藏的僵硬和绝决。
无命在阵法之外,如果温摩对他有一丝杀机,这一刀就是最好的机会,谁也救不了他。
让温摩向他挥刀,是用性命对温摩做最后的试探。
温摩的注意力全在老藤上,她拔出刀,仔细寻找落刀的位置,口里交代:“害怕了可以叫出来,但是绝对不许乱动哦。”
“嗯。”姜知津低你错应声。
他没让无命留在阵法内,心中其实已经十分信任温摩,但这么多年来他经受了无数的背叛与考验,对任何人都不会完全信任,脑子里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石碑,上书“到此止步”四个大字,没有人能越雷池一步。
可就在刚刚,他冒着性命危险,任温摩对他挥起了刀。
脑子已是警铃大作,拼命让他逃离,他的双手在袖中握得死紧,等着这一刀的到来。
刀光一闪。
根本什么也没看清,这一刀快逾闪电,腰间骤然一松,老藤掉在地上。
温摩手抚上姜知津的腰,抚着那一块地方的布料,上面有一道两寸长的小口子,连底下的里衣都没的擦破,她十分满意:“很好——”
话没说完,猛然被姜知津抱住。
抱得很紧。
姜知津的呼吸就在耳畔,好像有点急促。
温摩:“津津?”
姜知津没有答话,只是抱着她。
她劈断的不单是那株老藤,还有他脑海里那座沉重的石碑。
它在她面前轰然倒塌,最后的一点疑心荡然无存。
“害怕了?”温摩轻轻拍拍他的背,“放心啦,现在没事了,阿摩姐姐的刀法确实好得很对不对?”
“对。”姜知津声音低低的,轻轻的,温摩就在他的怀里,亲到无间,身体贴合着身体,两个人仿佛能变成一个人。
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应该是他第一个真正的拥抱,敞开自己的胸膛,完完全全地将一个人纳入怀中,不带一丝谋算,不带一丝疑虑。
这种感觉太好了,就像是,把温摩抱进了心里面。
“阿摩……”他轻声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温摩敏锐地发现他的语气好像和平常不大像,而且连“姐姐”都不叫了,难道真的吓坏了?
她想松开看看他的脸,他却没松手,手臂禁锢在她的腰间,温摩再一次明显地感觉到,这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的胸膛宽阔,手臂有力,浑身上下充满雄性的气息。
温摩有点脸红。
然后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脸红。
不要打小津津的主意啊温摩你这个禽兽!
温摩微微吸了口气,用力将心中的禽兽扫地出门,端庄和蔼地,正想问他是什么事,肚子先开口了,发出悠长的一声:“咕……”
这一番折腾下来,日已西垂,天都快黑了,两人肚子那里那点早饭早就耗光了。
也是危险暂告一段落,肚子才有空咕咕叫吧。
“我也饿了。”姜知津微微一笑,“我们先找吃的。”
温摩觉得他这丝笑容跟平时很不一样,笑得十分清雅,风度之佳,甚至还在风旭之上。
在山林中找吃的,原本是一个猎人的本份,但是无法离开这片区域,温摩连只兔子都打不着。
有几株野果子,才初夏,都是又青又小,温摩试着咬了一口,又苦又硬,忙不迭吐了。
还好这个时季忽晴忽雨,水量充沛,附近有不少蕈子。
温摩教给姜知津:“颜色鲜艳的不要,越鲜艳越有毒。发黑发黄的也不要,吃了容易拉肚子。”又教他怎么在厚厚的枯叶底下找蕈子。
姜知津听得很认真,末了点点头:“知道了。”
很快便自行采摘了起来。
温摩自己一面采,一面回头看看姜知津。
姜知津小心翼翼扒拉开一丛枯叶,灵活地从底下采了好几只蕈子。
……是哪里不对呢?
温摩疑惑。
明明是同样俊秀的五官,同样好看的眉眼,为什么她却隐隐觉得姜知津好像换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是福尔摩斯吗?!昨天确实想搞二更来着,结果体力不行,没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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