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的正厅几乎快有乾正殿那么大,可能单纯是为了给皇家一分颜面,没有真正超过乾正殿的大小,但其装饰之奢华,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日受邀的宾客全是权贵中的权贵,但有个别头一回来的,比如说温岚,饶是他性子沉稳持重,也还是被眼前的气象镇得呆了呆。
唯一缺席的,就是古家。
古家的几位爷如今是身陷大理寺,眼看就要没落,所有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姓氏看来要在京城沉寂很多年了。
皇帝派风旭前来观礼,姜知泽则在私下给风昭发了帖子,两兄弟几乎是前后脚进门,风昭从鼻子里哼出一丝儿气,头一扬,径直向姜知泽道贺。
这样的热闹,宜和当然不会错过,自是缠着风旭带她来了,但男女有别,女眷的席位俱在后院,她没有办法去前厅,十分不满意,跺脚道:“阿摩姐姐也是女的,为什么她可以在那儿?!”
风旭道:“因为她是羽林卫上将军。”
因为这份官职,温摩名正言顺留在了前厅,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客人们的修养甚佳,自然不会明着指指点点,但暗中侧目的可不少。
温摩早已经习惯了,泰然自若。
仪式十分冗长,先是三叔公作是姜家长辈的代表向诸位宾客致辞,然后风旭作为宾客的代表应答,并带来皇帝的圣旨以及贵重的贺仪。
温摩站在姜知津身边,这是最接近主位的座次,因此也离姜知泽最近。
近到清晰地看见他隐藏在温和皮囊下的狂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练习过千百遍的优雅,但偶尔眼神微微一闪,那是他骨子里那个可怕的自我想要钻出来与肉身同欢。
她熟悉他这样的表情。
有两种东西会带给他这样的表情,一是权势,二是别人的痛苦。
她的手不自觉在袖中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难道是为了来看他春风得意成为家主吗?
忠伯说的好戏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姜知津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眼角带着深深的笑意。
温摩全身都绷紧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进她的袖子里,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只手温暖而熟悉,温摩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缓缓放松。
是津津。
他的脸朝向她,悄悄眨了眨左眼,想逗她开心。
温摩心中滑过一阵尖利的疼痛与愤怒——姜知泽如果真的顺利成为家主,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杀了姜知津,以除后患。
然后,将她据为己有,让她重新回到上一世的地狱中。
不!
绝不!
这一个瞬间,温摩的眸子宛如垂死挣扎的困兽,混和着绝望、愤怒、恐惧与杀意。
这样的眼神姜知津曾经见过,就在西山的马车里,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
那时他以为是自己让她那样害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真正让她害怕的人是姜知泽。
姜知泽,对她做过什么?
单是用想的,便像是有火舌燎过他的心脏,又怒,又疼。
但他必须冷静,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他握着温摩的手,与其说是安慰温摩,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他可以握住她,她就在他的身边,触手可及,安然无恙,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安慰。
仪式终于进行到最后一环——暗卫认主。
暗卫是姜炎所创,他们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只听从姜家家主的号令。姜家家主之所以拥有几乎与帝王平分秋色的权势,一方面是因为姜家多年的积累,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暗卫的存在。
人们甚至传说,暗卫实际上姜炎驯化的妖魔,而暗卫令就是控制妖魔的符咒。
愈是神秘的东西,传说就越多,传说越多,人们就越好奇。
在座的姜家长辈与宾客之中,有不少人曾经经历过上一任家主的继任仪式,知道这最后的一幕会发生什么,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身边哪一个就是暗卫。
姜知泽的神情庄重至极,他自怀中掏出一枚玉牌,双手高举过头顶:“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温摩注意到了大家四处张望的动作,但不知道大家在张望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那些暗卫,因为那将是她未来的敌人。
但张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出现。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中都有一些讶异。
三叔公杵着拐杖,有些焦急地看着姜知泽。
姜知泽比他更焦急,但越焦急,脸上便越镇定,他从容地再次开口:“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回应他的依然是一片寂静,以及寂静之后响起的、如蚕食桑叶般的窃窃私语声。
“怎么回事?”
“暗卫呢?”
“上一回,先家主可以一拿出来,暗卫就行礼了。”
“这回是怎么了?”
人们忍不住轻声议论。
“咳,”六叔清了清嗓子,开口,“大公子,莫不是你拿错令牌了?”
“胡说,”三叔公喝道,“如此重器,岂有拿错之理?”跟着向姜知泽道,“家主大人,莫急,再试一次。”
六叔闲闲道:“三叔公,暗卫没认主,大公子便不是家主,改口莫要太早了。”
三叔公怒视他一眼,不愿在外人面前跟自家人争执,只顾催促姜知泽。
姜知泽脸色虽极力克制,但额角滑上了一粒冷汗。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有暗卫令在手,为什么暗卫们不听他的召唤?难道……暗卫真的无所不知,知道了他当年所做的事?
不,不可能,没有人知道,不可能有人知道,就连那个方忠,居然拿着沾血的匕首来找他,呵,真是可笑。
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暗卫真的知道了,早就来处置他了,怎么可能会等到今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中气十足,吐字开声:“暗卫何——”
一个“在”字还在舌尖上,厅上忽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咦?大哥你拿着我的玉牌做什么?”
所有的视线都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看到了京城的知名傻子姜二公子。他一身锦袍玉带,容貌俊美已极,只是一双眸子犹带稚气,指着那块玉牌,“那明明是我的,父亲给我的!一直好好收在我的箱子里的!”
姜知泽道:“津弟,别胡闹,这是暗卫令,只有家主代代相传,父亲给你的定然是另一块。”
“不对不对!”姜知津道,“我那块刚好不见了,原来在大哥你这里,大哥你把他给我吧,我好喜欢这块玉牌的!”
三叔公也道:“二公子安静些,继任仪式可是大事,莫要喧哗。”
六叔道:“正因为是大事,所以须得千万小心,大公子,你能否把玉牌给二公子看一眼,好叫他仔细辨认?”
“姜正廷!”三叔公低低警告他,“将你的小聪明给我收起,坏了姜家的大事,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六叔丝毫不让:“我正是为姜家着想,才要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若是胡乱认个家主,那才真叫对不起列祖列宗!”
两人在身旁争执,姜知泽心乱如麻,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小心谨慎,做足功夫,包括这家主之位。可是现在,暗卫令明明就在手中,却无法召唤暗卫,更是被长辈当众质疑,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圈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忽然出手,他手里一空,玉牌被夺走了!
是温摩。
和所有人一样,她起先的注意力全为传说中的暗卫所吸引,都没去瞧那令牌长什么模样,听了姜知津的话,再去细看,但玉牌本来就不大,又被姜知泽的手握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得也不是很清楚,她索性借位置的便利,悄悄挪近两步,猛然出手。
玉牌晶莹如雪,无论大小、质地还是花纹,都和姜知津那块一模一样!
姜知泽喝道:“温摩,那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温摩冷笑一下,他急了,连弟妹都不叫了。她没有理会他,径直问姜知津:“你不是说那块在吗?”
姜知津可怜兮兮地道:“我不知道啊,反正我昨天再看就没有了,我怕你生气,就没敢告诉你。姐姐你看,这是我的吧?”
“对。”温摩说着,将玉牌递给他,“津津,它是你的,理应由你召唤暗卫。”
“住手!”姜知泽上前就要夺玉牌,温摩“呛”然拔刀,拦在他的面前,“大公子,这本来就是津津的东西,你试了两次都不成,让他试一次又何妨?”
“你以为这是孩子的玩具?!”姜知泽再也控制不住温文的画皮,目露凶光,“这是暗卫令!只有家主才能动!”
“嘿嘿,父亲只说这是个好东西,让我好好收着,不要给别人,原来这就是暗卫令吗?我要玩一下!”姜知泽说着,学着姜知津的样子高举玉牌,“暗卫乖乖听话快出来!”
话音落地,四下里除了议论得更大声的客人们,什么动静也没有。
“原来不是呀。”姜知津认真地道,“大哥你搞错了,这根本不是暗卫令,它就是一个玉牌罢了。”
“不,不可能……”姜知泽嘴角抽搐,但强行克制住了,他的手伸向姜知津,“津弟乖,把暗卫令给大哥,这不是你能玩的东西。”
“无耻!”温摩忍不住骂道,“你将小金子安插在津津身边,先是让他唆使津津派人劫杀忠伯,后是让他为你盗取暗卫令,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个卑鄙小人,竟敢妄想家主之位!”
“你给我住口!”姜知泽一声大吼,丝毫不顾身前还有一把刀,直接冲上前夺下了姜知津手里的玉牌,刀锋划开了他的衣襟,若不是姜知津把玉牌朝前递了递,温摩的刀甚至可以一举划破他的胸膛。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暗卫何在?遵我号令!”
他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疯狂。
但回答他的,永远只有满堂的沉默。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宾客们甚至连私语都停止了,全都静静地瞧着他。连同姜家的长辈,包括一直最为支持他的三叔公,眼中都露出了一丝怀疑。
“哈哈哈!”
重生以来,在面对这个人时,温摩无一例外都只有恐惧和痛苦,但此时此刻,她感觉到了一丝快意,“拿个玉牌就想冒充暗卫令,姜知泽,难道你迟迟不肯继任家主,任何你根本没有暗卫令!”
。